而今,总算听到女儿心平气和的谅解,却是这种场面,莫非是老天罚他没有尽到身为人父的责任?
“我不该怪你离开我们的家。”芝苹直到握匕首自杀时才明白,原来当年父亲会匆促结束在台湾的事业转至美国发展的原因,是因为他太爱母亲。
终日活在刻镂着往昔和乐气氛的房子里是永远也走不出丧妻的辛酸,唯有另起炉灶才能生存下去;爱一个人就是不让所爱之人牵挂,所以江裕选择远去,因为他不要会翠在天之灵还要为他忧心。
“阿姨还好吗?”
“洁西卡很好。”江裕提起续弦:“她知道你不喜欢她,所以没有来。”
“代我向阿姨说声对不起,以前是我任性。”芝苹气若游丝,但她的笑容却没有断过:“我想有个弟弟或妹妹来疼,爸——你还可以再生个……”
江裕摇首:“爸只有你这滴血脉,早在娶洁西卡的时候我就和她协议过,不再生儿育女,爸不想因为其他的孩子而疏忽了你,所以爸结扎了。”
“爸!”芝苹讶喘:“这怎么可以?”
“爸对不起你妈,常让你妈伤心,唯有专心照顾你才能告慰你妈含笑九泉,可是……爸是个失败的父亲!芝苹,你说,是谁伤你的,爸就算倾家荡产也要和他周旋到底!”
“爸。”芝苹在压下伤口的噬痛后才又接下去:“你看我像是被人欺负吗?”
江裕怔仲,的确,芝苹从没如此酷似慈宁,慈宁的认天知命不会在一个受冤委屈的人身上看见。
“伤是我不小心弄的,不碍事。”芝苹指指无识:“爸,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他,女儿早死在路边,他姓吴,单名识,识字的识。这三个月来都是他在照顾我,还为了我连家也不能回,我们可要好好补偿人家。”
江裕真诚地执起无识的手,当他一身忧伤地抱着芝苹按门铃时,他就由他的眼神中得知他对芝苹用情很深。
“吴先生,谢谢你。”
无识何时迎视过人类的感恩?他抽回自己的手:“我只是做我该做的。”
“爸,识哥。”芝苹将两个男人的视线拉回:“我想出院。”
“不行,你的伤口还在流血,必须住院。”
芝苹没有告诉江裕,她的伤口永远不会止血,只是重申:“我要出院,待在医院会让我虚弱至死。”
“不许乱说话,我的女儿壮得很,还得给我这个老头子送终,不会有事的!”
芝苹不想和父亲争,看向无识。
“你要去哪?”无识清楚,就算将她五花大绑,她也会逃出医院,倒不如送她去,况且,宇剑的创伤对人类而言过于强大,没有药可以使它收口,与其待在医院供人研究,不如让她自由。
“我想去海边。”芝苹魂牵梦系的地方:“我想去那个小渔村看海。”
江裕愁于女儿伤势,正想反驳,就听无识以不容置否的口吻说:“好,我带你去。”
事后,江裕还是找不出他何以没有开口拒绝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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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她来到她指路的小渔村,时间恍似停留在这座不知名的小镇,芝苹此刻的思潮,是安详的。
江裕在女儿的要求下回去,芝苹不再是令他头痛的丫头片子,而是看开了浮世聚散的女人,江裕很宽慰,却怎么也掩不住临去的伤悲。
无识放芝苹自己走,虽然时值炎热的夏季,但芝苹却里了一层又一层的冬衣,因为失血的她体温不易维持,再来则是她腹部不浅的伤口,还依旧以一定的速度湿濡绷带棉衣。
两人一前一后地在沙滩上踱步,留下一条迤逦的脚印,太阳高挂东隅,毫无考虑地散播它的热情,颇似从前的江芝苹。
“没有变,这里还是没有变。”
海风咸腥,吹拂着渔村的气息,在此瞬息万变的都市丛林的范围里,已经鲜少有持久的物景,而渔村朴实且悠适的步调,恰是芝苹向来的追寻。
“如果我死了,我要把骨灰撒在此处的海里。”芝苹左手扶着腹部,右手代替发饰固定与风起舞的发丝,她的侧脸雕琢出全然静谧的气质,透过阳光的投影,落入无识的瞳底。
无识没有驳应,因为他也作了决定。
“识哥,你看看,人界的天空和魔界的,是不是不一样?”
可不是吗?天边的云彩,海上时隐时现的渔船,以及偶尔掠过海面的禽鸟,人界的生命是多姿多彩的。
芝苹满足地叹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地球的天空。”
“芝苹,你不会怨恨吗?”
“我应该要怨恨什么?”芝苹认真地问:“我害你为了我而吃苦,你也应该怨恨我,你恨我吗?”
无识语塞,为了爱而做的事,是不需要什么逻辑和道理,爱就是爱,何需借口?
“自小我就是惹祸精,时时刻刻要人操心,先是母亲,后是慈宁,再来是爸和你,我好像是搅混你们的生命。”
“不!我们的生命都因为有你而圆满。”无识搀着她:“相信每个爱你的人都会同意。”
芝苹嫣然而笑,虽然她的手脚冷得僵滞,但她的心却是知足而温馨的。
“不知道慈宁和奕霆好不好……”
“你不是还有个朋友已经回人界了?要不要去找她来?”
“可是……”芝苹不希望绿音因她而烦恼,她自知时日无多,若让身怀六甲的绿音看见她的样子,难保不激动,而激动是孕妇和胎儿的天敌,她不要太多人为她掉泪。
“不了!”芝苹回绝:“我不需要眼泪,你忘了我曾向你承诺过我不再哭了吗?见到绿音我会毁约的。”
“可是,你不寂寞?”
“我不寂寞。我有你,有爸爸,有太多的爱,我怎会寂寞?”芝苹蹲坐在沙上,缓和消耗的体力,她抓起一把沙,任由沙粒扬起黄幕:“我希望可以安静地走,爸虽然不懂,可是我相信你明白。”
是的,江芝苹蜕变了,她由不安定的流云蜕变为成形的静湖,年少轻狂已经是过去式,只能留待回味。
“我不会为你哭的。”
“那最好,我不喜欢娘娘腔的男人。”芝苹以手遮日,与无识背靠背:“说真格的,你是个条件好得过头的男人,又会理家又会烹饪,什么事到你手里都变得井井有条,小心哦!台湾的好男人不多,你会变成抢手货。”
除了你,没有人可以抢得走我。
无识撇撇嘴,反唇相稽:“你自己才要多注意,像你说风就是雨,专作出人意表的事的个性,除了我这个傻瓜之外,恐怕没人敢娶你。”
芝苹呵呵杨笑:“这么说来,我该以十二万分的热忱向你致敬罗?”
“致敬倒不用,鼓掌就可以了。”
早晨的气候有丝昨夜残剩的露意,虽然太阳热力万钧仍旧可以唤出余韵。无识和芝苹一搭一唱地聊着天南地北,有时候他问她答,有时候是她主动阐述着人界的繁碎琐事,颇能自得其乐。
“以前我常在想,天上的云知不知道它要飘往哪里,它又要如何适应陌生的环境?我也常为了一些小事迷惑。譬如说海里的泡沫哪一颗是美人鱼?人鱼公主你看过吗?小时候我为了这则故事哭了好几回呢!我向慈宁抱怨个不停,直说王子偏心不公平,慈宁总是笑着说,用不着为人鱼公主伤心,那时候我还不了解慈宁话中之意,还大骂她冷血无情……”她乍顿,又吐吐舌:“其实从小到大,我不知暗地里这样“恭维”了慈宁多少次,但她屡屡皆瞟我一眼讳莫如深地继续她手边的事情,她都有感应到,只是不点明,因为她算到我日后会为自己的观念改造革命,好像很多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因为我也体悟了人鱼公主的心。放弃生命并不代表消极,古人有云: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端看死得有没有价值,所以人鱼公主不用人同情,因为她的死造福于她爱的人,我想她了无怨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