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看过比他更漫不经心的人了。
总是升完旗才慢慢进校门,作业永远迟交,每科考试成绩都是及格边缘,制服衬衫从不塞好,一头蓬松絮乱的褐色头发也不符合校规标准。
而他总是用着相同的藉口,忘记写、忘记带、睡晚了、头发颜色是天生的……老师听腻,她也是。
这次的地理作业他仍旧没交,理由是摆在自己家里桌上,没有放进书包。
徐又伶在两人视线尚未交会之际低下脸——实际上,林熙然那头长得盖眼的褐发,也没什么机会让他们有缘互看——继续她填写成绩的动作。
“啊,林熙然,你来了。”年轻老师戒慎,下定决心要和这个学生好好谈谈。
这回他会被叫进办公室,是因为他的段考有两科零分。不是写错,也不是作弊,而是答案栏全部空白,连笔都没动。
这件事情让老师非常惊讶,就怕自已班上会出什么不对劲的状况,才私下找他来关切问话。
“嗯……咳咳!林熙然,老师想问你,你家里……嗯……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让你烦心?或许说出来,老师能够帮你分担。”像这样由于家庭因素而导致迷途的孩子他看新闻看多了,该怎么帮助他走回正确道路,是身为教育者的责任和义务。
林熙然像枝弯曲的竹竿似地静静杵着,造成周遭空气一片死寂,额前微散的发稍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半晌,才好似反应过慢般地轻声道:“没有。”
呃……他刚才是不是在发呆啊?老师勉强挤出微笑,消灭掉这刹那间窜出的荒唐想法。
他是单亲家庭,别刺激他,所以不能单刀直入,可能是他们家财务有了困难,也可能是他妈妈忙着工作没空陪伴他……没办法,只好从基本面旁敲侧击。
“呃,林熙然,你能不能告诉老师,为什么你这次段考有两科考卷拒绝填写?”老师的眼神里充满无私的谅解。
他像坏掉的弹簧歪了下头,迟疑地从唇里吐出字句:“……我没有拒绝填写。”
“嘎?”这回答听在耳中,宛如他不肯进行沟通,老师一时哑口。“那、那你为什么……”糟糕,这学生好像很叛逆,他该怎么解决?
“……睡着了。”
“——嘎?”瞠大双目。
“我只是……睡着了。”林熙然无视导师震惊结舌的嘴脸,用那还没有变声的好听嗓音温吞吞地道:“因为坐在窗边很舒服,教室里又安静,所以我就睡着了。”而考卷只来得及填上名字。
虽中间有因为铃声清醒几分钟,不过第二节还是不小心被他睡掉了。
“这……”老师不可思议地张嘴,这么无法让人信服的理由,他也好意思瞎掰得出来?“林熙然,我知道你家经济状况有些拮据,或许你不想告诉老师,但也不必用这种方法……”给人难堪。
“……我没有。”他只是简单回应。
“你!”相对于他无所谓的淡薄,受不了自己班上居然有这种问题学生存在,老师的脾气忍不住要爆发,连说话声音都冲动高昂起来。
“啪”地声响,打断弥漫氛围中那一触即发的火线。
原本旁听的徐又伶合上文件夹,站起身,将考卷一并双手交给老师,有礼貌地说:“老师,登记好了。”
“啊……”老师转首顿了顿,才记得恢复微笑,接过道:“谢谢你。”唉,算了,虽然好像有点棘手,不过还是别逼得学生太紧。
“不会。那我回教室了。”她点头后移动步伐,在经过林熙然身边时,下意识地睇了他一眼。
那是她第一次这么靠近地瞧他。
瘦削的身体,像是注册商标的驼背,他的面貌仍是因为过长的头发而模糊,但是她却看到了其它。
他的唇边有着很淡的微笑。
是在笑什么?笑愚弄老师的乐趣?还是笑自己得意地成为让人头痛的学生?疑问在她心头一闪而过,如同丢垃圾般被抛弃脑后,她从容地走出办公室。
身后隐约听到导师用着比先前更温和的语调,在开解什么在世大道理。
那与她,都无关。
这种奇怪又跟她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只是她人生中没有脸也毋需留名的过客,等同于不会交集的平行线,没必要费心思。
然而,在往后的几年,她逐渐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当她知道林熙然在高中联招考出傲视群雄的惊人成绩,横踞全国榜首,却放弃人人欣羡的热门明星高中,跑去就读一所五专,她才恍然觉悟到——
她根本,未曾真正认识过这个同班三年的同学。
第一章
早上七点半。
在闹钟的贪睡装置第三次启动时,徐又伶终于愿意把修长的细臂伸出温暖的被窝里,按掉那破音又吵死人的各国早安问候语。
睡眼惺忪地翻开棉被,从床上坐起垂着头。她总要维持这个姿势发呆三分钟以上,才能够完全清醒。
再轻轻打一个意犹未尽的呵欠,她把自已从诱人继续躺下睡回笼觉的床铺里强硬拔出来,眯着近视四百度的双眼,摸进浴室盥洗。
刷牙、洗脸、戴上隐形眼镜,走出来打开衣柜,左边是休闲用、右边是上班用,拿出昨天熨烫备好的淡蓝色套装换上,用最方便的样式整理头发、最少的化粒品妆点自己的脸,她在十五分钟以内俐落完成,毫不拖泥带水。
在化妆台的镜子前审视一遍自己的仪容,拉链有拉、扣子有扣,没有什么出错的地方。转身关灯,拎起门边的安全帽和沙发上的公事包,玉足踏进高跟鞋,她扭开门把,八点整——
出门。
***
扣掉塞车的时间,徐又伶在上班前还有二十分钟可以吃早餐和看报纸,不算悠闲,但至少可以小小享受。
九点开始,她的办公室沦为战线。
“陈课长,昨天进来的材料品质可以吗?”
“副理,‘华阳’那边刚刚来电说我们用错了包装盒。”
“派人去客户处进行更换!杨主任,20号要出的货品有没有问题?”
“副理,材料规格有偏差,已经通知厂商来处理了。”
“好,在后天之前搞定它。下周二‘得瑞’要来公司参观,品质系统的简报资料准备得怎么样了?”
“副理,工厂那边材料中午才到,下午加班生产,晚一点才知道。”
“叫他们下午四点之前给我结果!”
“副理,关于品质系统资料已经拟好草案,请你过目。”
徐又伶头也不抬,接过下属递过来的文件,快速翻阅过后,极有效率地用笔圈出两处重点:“这个部分过于繁复,客户来参观,讲解最好不要太艰涩,请修正为更精确易懂的阐述。”交还给下属,她按下内线,即刻又交代其它的事情。
然后,就这样忙碌直到十二点半她才能稍微喘息,吃个午餐养精蓄锐,下午开始,又是另一场厮杀。
这是她计划的人生。国中毕业后进第一志愿高中,高中毕业后进第一志愿大学,大学毕业以后继续进修,研究所两年取得硕士学位,进入一流企业,当上一流主管。
她今年二十七岁,进入业界首屈一指的科技公司不到三年,就当上部门高级主管,光是基本年薪就超过一百万,这就是她规画好的人生,没有出过错,没有脱过轨,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喂喂!”
“什么?”
“你看过品保部新来的那个副理了吗?”压低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