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荡的船队一路往洛阳方向继续前进。只见运河水面宽四十步,两岸筑成大道,大道两旁种满杨柳,一眼望去,连绵绿意不曾稍断。两岸犹有许多驿站,每两驿站便建一座离宫,总计算来有八十多座离宫专供炀帝休憩用。
即使身在船舱,山君也能听到两岸上日夜络绎不绝的人马杂沓声。她知道这些人都是来进献食物给炀帝的;她也曾在夜深人静时,见到船上的宫人悄悄把那些百姓辛苦运来的山珍海味,尽数倒入运河中,只因吃不完。
山君皱着眉看尽这一切。
即使是那些与她同船的僧尼,也多半只关心炀帝什么时候会召见他们,毫不关心民间疾苦。即使有几人能为岸上百姓疾苦感到忧心,也无能为力,只能在船舱中的佛坛中多念诵几次经文,以求苍天终能普渡众生。
她有时候也会跟着这些诵经的僧尼做做样子,盘腿而坐,双手合十,闭目低首,嘴唇起合,仿若念经——其实她根本不会念经。
听得久了,那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经文便也偶尔能念上几句,但从没能全部念完过。有时候,她会想,要是那笨和尚见到现在自己这副模样,怕会感激得痛哭流涕吧?他心目中那只冥顽不灵、一天到晚只想着要怎么害人的虎妖,居然会坐在佛坛前乖乖念经?每每思及此,她就会忍不住偷笑几下,有几次还惹得他人侧目,她不得不马上正色,轻咳几声。
带她上船的那个和尚名叫澄光。他身材极瘦,每每船头大风一起,她就担心澄光会被那阵风给吹落。
但他总是稳稳站在船头,不动声色地看着两岸芸芸众生。
“你真的是和尚吗?”有天,山君忍不住问。
那是深夜,夜阑人静,只有船只在运河上运行的破水声。
澄光抬头望向无月的星空,良久才道:“是与不是,又有何差别?”
“为什么要帮我?”
“我没有帮你。”
“不帮我,为何又带我上船?”
“因为那是李夫人所要求。”
山君楞了一下,在月光下看着澄光的侧影。“你……”
“那已经是多年往事了。”像是知道她心中的疑问,澄光自己先开了口。
“你果然认识她。”
澄光不语。
“你可知,要是被查到了,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孤身一人,早已无牵无挂,死又何惧?”
“你不怕死?”
“人生在世,最痛苦的是生离,而不是死别。一旦死别,心中已然认定此生再无机会相逢,痛苦归痛苦,却已不再带有任何期待。而生离……”他转过头,看了山君一眼,嘴角带起一丝苦涩微笑。“生离的滋味,要比那死别更痛苦不止百倍。只因人只要还活着,便会存在能再见一面的奢望,日日夜夜吞食自身,最后憔悴灭顶。”
山君不由得又多看了澄光一眼。原以为他天生消瘦虚弱,但听他话中之意,倒像是因为思念意中人,茶不思饭不想所致?
“难道李夫人是你的——”
“能为她完成她的心愿,我心已足。”
“你就真的这么在乎她?”她心里微微生起一股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妒意。
“她……来日不多了。”
山君一惊:“你怎么知道?”
“望以目察,闻以耳占。她的形气已虚,看得出来已经久病入膏盲,此番前来更是耗尽不少精力,只怕……熬不过明年夏天了吧?”
“你——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如何?”澄光摇摇头。“我已说过,那已是多年往事。如今只要她还记得我一日,我就已经很欢喜了,不会再去奢求不该有的东西。”
“她知道你的心意吗?”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为何不将心意与她明说?”
“何必?只要她能事事顺遂,于我就是最大的欢喜。”
“你一定不是和尚。”
“那你说,我又是什么人?”
“你是个痴人。”
“呵呵……”他竟然对着夜色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有一种豁达,一种她似曾相识的豁达。还有觉悟。
“要是她死了,你会难过吗?”
沉默如同河水滑过两人之间,淡淡的湿气弥漫在空气中。正当山君以为自己听不到任何答案,正欲走回船舱时,澄光开口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他低低念起。“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坐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低沉轻喃在夜色河浪中缓缓漂浮,山君眨眨眼,朦胧雾色里,那身影竟然有些像那个笨和尚……
想起刚刚自己心中起的莫名妒意,究竟是因为她直觉地不喜欢窦氏?还是这痴情男子让她联想到阿娘那永远等不到的爱?还是,她希望这世上也能有这样一个人能念着她、想着她,即使有天她远去嫁作人妇了,这个男人依旧会默默地守候着,直到自己有一天终于再度发现了他的身影,慢慢走近……
“……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他低声念完。
山君抬眼,夜色竟是更加朦胧。
第七章
“皇上有令,今晚特于龙舟设席摆宴,玄坛上所有道士僧尼皆须出席,共襄盛举。”一名宫人手捧御令说道,一班僧尼全都恭恭敬敬跪下接旨。
山君也在其列,她望了一眼身旁的澄光,他微微垂首,仅仅动了一下颈子。
宫人走后,众多僧尼开始整理仪容,甚至薰香沐浴。
山君冷笑,不过是凡人,难道还期盼像选妃一样,有朝一日能得到皇帝的青睐?
澄光状似无意行经身边,在她耳边低语:“右列第三位,长剑已松。”山君会意,眼神正视前方不偏不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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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皇帝龙舟上笙歌不断,宫乐匠师不断演奏炀帝自写之“泛龙舟”以及“清夜游曲”。只见百官围绕着身穿冕服的帝王,脸上尽是谄媚笑容;皇帝左右肩膀上各绣有日月,星宿则在后领,意谓天子肩挑日月,背负七星。衣上山龙九物各重行十二,织绣五色相错成文,华丽之极。
温婉萧后坐在炀帝身侧,脸上虽有微笑,但眉宇问却藏忧色。
山君从头到尾多半垂首,只敢偶尔偷看几眼那饮酒作乐、大笑不已的皇帝,思忖着是否能从那个男人的身上,见到一些父亲的影子?
那个令阿娘露出那样凄绝笑容的男子。
四十多岁的男人,因着长期耽溺酒食声色而体态臃肿,脸色庸俗。想到自己和这人有着血缘关系,山君心里不禁一阵厌恶。
微微侧过头打量,围在酒席四周的侍卫个个佩带武器,神色严肃,但偶尔也会现出几许不耐之色。因杨广游江都时间相当长,许多士兵早已开始思念家乡,如今总算盼得返北的机会,自然是巴不得这船能再快上十倍百倍,早日回到家乡探望亲人。
只见阵排侍卫中,其他侍卫所配武器都紧系腰间,右列第三位侍卫的长剑却系得松垮了些,在画列整齐的人阵中略略显得突出。
山君望向那侍卫,对方发现,迎向她的眼光,接着将自己身子又略略往前移动一些。
机不可失!
山君眼中精光一闪,从匍匐的僧尼群中往右列第三位侍卫跃去。她轻功矫捷,加以众人皆未想到尼姑居然会顿起杀机,以致一时之间全部人都傻了眼,反应较慢的人甚至还以为这尼姑是特意表演以取悦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