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喜房?”
“看你一脸胡涂,心思都飞哪去了?今天是知画娶妻的大喜之日呀!”
“啊?”蠢娃再度问世,只是她一蠢,忘却了手里捧着的是热烫的火炭。
幸好月士贤人老动作可不老,在月下吃惊地松开手,一盆烧红烧热的炭火差点就全砸在两人身上时,他手一端,将托盘稳稳托住。
“你到底在做什么?!”没空拿木拐子打人,只能吼她。
“你说斐知画要娶妻?!”她不敢置信地重复着这句话。
“对!拿好!”
“可是他明明……”明明是喜欢她的呀!怎么会去娶别人?
“明明什么呀!这事儿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都筹画了大半年,你现在才做这种反应不嫌太晚吗?”
“他、他娶谁?”她声音正如同她表情的茫然。
“月下,你别装傻了,除了尚书府二小姐还有谁?快送火盆过去,送完回房将自己梳妆打扮,今儿个宾客满堂,你别丢了月家的脸,顺便趁这机会,看有没有人被你的外貌给蒙住眼,上门来提亲。”月士贤连串交代完,转向身后厨子,“动作快些!这冬瓜雕得怎么能看?!龙不像龙、凤不像凤,想瞒过每个识画之人的眼?!重雕——”
月下愣伫许久,看着爷爷在厨房左指右挥——她明明还和斐知画在烧画,怎么眨眼片刻,她人就出现在这里,而且还忙着替斐知画的亲事张罗?她一丁点印象也没有,好像跳过了许多的空白,日子似乎过得太快了些……
一股想了解事情全貌的欲望油然而生,她想要弄清楚——
退出了燠热的厨房,寒风迎面而来,冻得她差点又退回厨里灶前烘手取暖。
好冷……明明刚初春,为什么外头会冷成这样?她怎么记得自己才坐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林下,现下嫩软的花瓣不再,换成了灰蒙蒙的雪色。
她呵气,白白的雾气从唇间飘散出来。檐外的叶丛上凝着薄薄冰霜,檐柱与檐柱间系绑着大喜色红绸纱,一朵朵缠结成布花,柱上双喜剪纸随处可见,仿佛怕人不知道月家正在辨喜事。
气派的厚毡铺着石阶,踩在上头仍能感觉布料柔软——
“小姐,这厚毡不能踩,这是等会新人要踩的。”小厮面带为难地上前请她高抬贵脚,将莲足挪到毡褥外,别在上头踩出脏印子。
“毡子铺这么大片,我不踩着走,难道要飞着走吗?!”月下不甚高兴,故意多跺两下脚。她当然明白铺这毡子的意思是什么,为了是等迎亲回府,新妇不能踩地,穷人家是以布袋铺地,取其“传袋”、“传代”之意,而富有人家则是以青布条或毡褥代替布袋——
“小姐,您别为难我,瞧,像我这样踩就可以了,小姐,您跟着我走。”小厮蹑起脚尖,沿着厚毡外小小几寸的位置走,即使双手端着五色同心花果及上等的好酒,他身形仍是俐落灵巧地蹑到檐外,半颗花果也不掉、半滴酒液也没洒。
“理你!”月下才不学他,大刺刺在毡子上留下她的足印子。
“小姐——”
月下抛开身后想数落她的小厮,不理睬她踩出来的足印子得让小厮擦多久,她拐过曲径,穿过厅堂之后,就是斐知画的房间,她还没踩进去,却先被住舍周遭的热闹人潮给吓到。
“火盆来了——火盆来了——”有名嬷嬷瞧见了她,连忙拨开挡路的人。“小姐,麻烦您了。来,给我就行了,您快去将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再不久宾客就来赴宴,您也是主子,不能失了礼数。”
手里的火盆被拿走,她也被推出新房,月下匆匆一瞥了新房里的摆设,还没点燃的龙凤对烛、满桌子枣子、栗子、花生;盏底系绾了同心结的合卺对杯及喜秤;她突然觉得这一切真实得好可怕……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快手胡乱捉住任何一个出现在眼前的人,开口就只追问一句——
“斐知画真的要成亲了吗?!”
“……对呀。”第一个小厮用“你怎么会这么问”的模样回她。
“斐知画真的要成亲了吗?!”
“小姐,不然我们今天在忙什么?”第二个丫鬟好笑地反问她。
“斐知画真的要成亲了吗?!”
“再过半个时辰,新娘子就要迎回来了,还假得了吗?”第三个被她逮着问的是大师兄。
“斐知画真的要成亲了……吗?”
没有第四个人回答她,因为她怕得不敢再问人……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这是骗人的,压根没这回事”?!
斐知画人呢?他在哪里?对,画房!他一定在画房!这定是有人在开她玩笑,吓她的吧?!
月下凌乱奔着,沿途撞到好些名师兄弟也不曾停步,双掌一拍,推开了画房,里头昏暗一片,屋子没有人影,最时常站在那里绘墨的身影不在。
“斐知画?”她绝望又怀抱希望地唤着,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屋子里轻绕,直至消失,都没有人回她。
绣履踩进画房,她轻掩上房门,“斐知画,我知道你躲在这里头,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这一切是骗人的吧?你出来跟我说,说你在骗我!你出来呀!一她满屋子找人,只差没翻箱倒柜,连小孩也不可能硬塞得进去的花瓶都让她倒出满地的水,凑近眼去瞧瓶底,就怕遗漏了哪个藏身之处。“斐知画,我数到三,你再不出来,我就要生气了,你听见没?!”她跺足擦腰,对着空荡的空气咆哮,但气人的是,还是没人理她。
她必须沮丧承认,画房里,除她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在。
瞄见画桌上成堆的画轴,全是众人为了庆贺斐知画成亲的贺图,她在里头看到一卷属于她字迹的画。
她好奇却又害怕地拿起画轴,漠视上头写着“谨祝鹣鲽情深”,她展开卷轴,没发现自己困难地吞咽唾液——
摊开的画里是她最擅长的春宫图,画里的场景是喜房,半掩芙蓉帐里春色无边,笔触是她最擅长的精工笔画,画的是新婚之夜的斐知画与一名她好陌生的女人。
可是她没有印象自己画过这张图,没有!她没有画过——
她没有画过……吗?
然而画风是她熟悉的,只有她在画春宫图时,习惯性在女人脸上施以酒晕妆,甚至连女人的唇也是以真正的唇脂上色,落款有着她的名及章。
这是她的画,一幅她全然不记得自己何时何地画好的春宫贺图!
“我画过?……”她压榨着脑袋,想从空白一片的记忆里挖出片段关于这幅画的点滴。她画过的图,不该这么困惑,何况上头提的日子不过个把月前,她不会忘记的,就算一天赶绘五张,她同样张张认真,每一笔怎么画下,都刻在脑子里,没道理看图像在看陌生人一样。
“……对,我画过,那天是在天香的竹舍里接到帖子,帖子还是练哥转给我的,我就是在天香的屋子里画下这张贺图——那时我和天香还边画边笑闹……”
一点一滴的印象慢慢坠入心湖,仿佛有人点醒她一般,那片刻的空白被填满,随即有了最完整的记忆。
看画的眼神仍同陌路,可是她接受了脑海浮现着自己执笔绘下这张春宫图的景象。
“斐知画成亲是真的……”
即使她已经眼睁睁看着斐知画以红绿彩锦绾成的同心结牵巾将新妇迎入主厅参堂,以师为父,主位坐着呵呵直笑的爷爷,随着礼宫拜天地、拜父母、夫妻交拜,全盘听话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