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风吹入帐,怀川尚未移开目光,就听见细若游丝的声音唤着,“怀川……怀川……
卢氏的手无力地举着,像在招唤某人。怀川呆愣住,因为采眉的一双手立刻握过来,急切地说:“娘、娘,您醒来了吗?我是采眉啊!您听到我了没有?”
“怀川……”卢氏又伸出另一只手,在半空中找着。
采眉还无暇去想狄岸怎么会挤在这里,只催他说:“快抓着,快假装你是怀叫喊她呀!”
这是怀川迫不及待想做的事,于是,他真心诚意地叫道:“娘……”
卢氏盲了的眼眸转了又转,手仍在空中乱动,口里喃喃念着,“怀川……还有怀山……老爷……他们都来接我啦……什么都黑,我只看清楚他们,黄泉路呀……”
“娘,我不在黄泉路,在这儿,就在您的面前,娘。”怀川太激动,奋力一抓母亲的十指,包括采眉的手也包容在内,如此紧、如此痛,似要永不放开。
卢氏恍若未闻,她的心早在另一个世界,唯一挂怀的就是未嫁人的闺女。她知道采眉会照顾巧倩,虽然采眉自己也过得凄苦,但人生不就是这般吗?富贵儿女一场空,皆是无奈呀!
卢氏的眼睛又闭上,手亦垂下,那只是一段梦呓。
怀川和采眉等着她再出声,但刻漏穿时,再无回应。
直到采眉看到他手背上的一道疤,是她用流空剑划的,才惊觉狄岸仍握着她的手,暖暖地包围着,烫如热火。
她猛地抽出,但他仿若未觉,全心仍在卢氏身上。
他真以为他是怀川吗?采眉走到窗边,已满脸泪痕,想命令他离开,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 * * * * * *
卢氏在梦中咽气,夏家又添一座新坟。
在守灵和送葬时,采眉很少看到狄岸,但感觉得到他还在四周,独忍悲哀,自舔着她也不明白的伤口。她猜想,怀川的母亲死后,江南无事牵挂,狄岸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也不会再影响她守节的生活了。
夏家族人零落,只有受过重托的老叔公出现。他要先将巧倩送到富阳杜家,在百日内完成婚礼,再将采眉送回南京孟家,那儿已预备盖一楝“贞义楼”,供她度过清静无扰的下半生,以实现孟德容“双贞”的崇高目标。
由老叔公领头,夏万押后,两个戴着重孝的女孩,一段陆路、一段水路,由竹塘往西,到杭州以南的富阳。
巧倩最可怜,她什么都无法想,旧生活不堪回首,对新的生活又忐忑不安,若不是知道大哥依然健在,而且会暗中护她到富阳,她可能会哭个不停。
此起来,采眉就沉着多了。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命运,尽了子媳的责任后,剩下的日子就属于她自己的了,像大姑姑一样。可她的心常飘得好远,想着天涯的某个人,那种思念克制不了,她不知该如何做才能抹去他的身影。
她们到富阳前,住宿在一座庙里,夏万突然高兴起来说:“情姑娘,杜家的姑爷已经亲自来迎人了,他们就在下一个村镇正等着你哩!”
“妹妹大喜,看来杜姑爷是个好人呢!”采眉说。
“喜什么呢?”巧倩红着脸说。
母亲方过世,心情再怎么样也无法开朗起来,但晓得姑爷来后,巧倩也显得比较有精神,断了许久的刺绣又在手里穿梭着。
想着姑嫂很快就要离别,又有几分不舍。那一夜,采眉辗转反侧,好一会儿才睡着。
梦里,她仿佛又回到竹塘,手里提个篮子,身子很轻盈地走在竹林间准备要去上坟。走着,走着,有人在她旁边极温柔地说:“采眉、采眉,我多喜欢你呀!”
她感觉是狄岸,心暖热了起来,热流到达四肢百骸。她寻找他,正对着那男性的豪迈笑脸,笑里又暗藏款款深情。
她环绕在林中飞舞,恍若一只翩翩彩蝶。他无所不在,碰了她的玉臂柔腕,并将她圈在怀内,呼吸吐息在她的脸庞,好几次唇要触及唇,魂魄交欢着……
太美好了!采眉几乎到了忘我的境界,满眼只有狄岸及他占有的神情,都令人迷醉……
忽地,她跌到怀川的坟前,手中有一把大扇子,一个阴惨惨的声音说:“你是不是希望快点扇干丈夫的墓好去嫁人呢?或者你要挖丈夫的脑,去医新男人的病呢?”
呀,这是庄子戏妻那段离奇诡异的故事,是责骂她孟采眉的淫荡无耻吗,忽地,她又像在汶河上,枭鹰盘旋天空,河里的木板沉沉浮浮。这次是她被绑住,只有她一个人飘流示众,木牌上写着——
私通之罪,天理不容,男女奸淫,十恶不赦……
有个声音阴阴的说:“失了贞节的女人,猪狗不如,人人唾弃,论罪该死……”
不——采眉猛地坐起来,惊恐地瞪大眼睛,心被狠狠地箝夹着,痛得她渗出冷汗。她怎么会作这种梦?这种仿佛会天诛地减的可怕噩梦,在一旁浅眠的巧倩发现她的异样,忙问:“怎么了,”
荒淫之梦能说吗?所以,采眉只能颤抖着唇摇摇头,无法成声。
巧倩干脆坐直,点亮烛火,也闷闷地发起呆来。
“快睡吧!明天可要见新姑爷呢!”采眉声音暗哑的说。
“谁管他。”巧倩想起母亲,又不禁悲从中来。
方才的梦像一场发疽的病,沉沉地压在心底。采眉鄙视自己,无法接受不贞不洁的自己,觉得自己再也配不上怀川的忠义,她好难受呀!
思绪昏乱中,采眉拿出那层层裹着的金玉锁片,一面是梅花,上面有“傲梅香”三字;一面是兰花,刻着“凝兰蕙”。
这文定之物,竟似谴责般的数落她的罪……采眉将它放在巧倩的手中说:“你的大喜之日,本来应该更风风光光的。这块锁片,原属于夏家,现在拿来当作你的嫁妆,也是应该。”
“不!这是大哥给的,你千万要留着!”巧倩忙推回。
“我留着有何用呢?以后我入‘贞义楼’,再不下来,一切仅求清简。”采眉忆及那梦,又椎心地说:“或许也不必有‘贞义楼’,我此番回南京后,干脆直接到庵院削发为尼算了,好了却三千烦恼丝,可能这才是正道。”
巧倩瞪大眼,当尼姑?那还了得!这期间,她曾不断地劝大哥说出真实的身分,但他总是拒绝,认为会使目前的情况更复杂危险。
“我若能吐实,也不会让娘含恨而终了。”怀川说:“平心而论,我还不知该怎么应付你大嫂呢!让她无牵无挂地回娘家,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万一无缘,她不会再受一次打击;若有缘,我自会去南京接她。”
大哥的话是有点道理,但……但采眉若出家为尼,戒疤一烧,那就完全注定无缘,也轮不到大哥千算万算了。
“不!大嫂,你绝对不可以当尼姑,否则会后悔的!”巧倩着急地说。
“为什么不呢?”采眉淡淡的一笑,“出家才能真正断六根,六根不净实在太可怕了,我愈想愈觉得这个主意好,而且学佛念经,还可以超渡爹娘、怀川和怀山在黄泉上的冤魂。”
看大嫂益发认真的神情,巧倩再也顾不了大哥的三令五申。这件事她很早就想讲,此刻不就有最好的理由吗?她深吸一口气说!“这主意不好,一点都不好!因为……因为怀川还活着……他根本没有死,你怎么能出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