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宁可伤痕累累地和他被绑在大木板上,下有急川、天飞枭鹰,两岸人喊奸夫淫妇,如此死去,也比这黑压压的贞烈大牢好,至少还有共赴黄泉一条路可行……。
她跪倒在地上,不愿去看四壁,或触碰任何东西。
然后,浮桥传来脚步声,有如擂鼓的心跳。采眉又咬紧牙,坚强地站起来,面对走来的德容,不变的白肤、严髻和玄袍,一如三年前春天的最后一次见面,只不过,人更瘦削,神情更冰冷。
采眉被她注视得心里发毛,主动说:“大姑姑,采眉有负深恩,您教训吧!”
“做了男人的浑物,碰了你怕脏。”德容语调尖硬的说。
采眉不再开口,两人沉默的对峙着,气氛凝重如巨石般随时会压得人粉身碎骨。倏地,德容快步走来,双手猛力地掐住采眉的脖子,怒骂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羞耻事?你忘了我是怎么辛辛苦苦地教你吗?我教你贞烈是女人的生命,名誉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我也教你守节不易,要熬、要忍,为什么你就走了邪门歪道?你就受不了男人的诱惑,非要当男人奴隶?不能守节,不如一死,百岁干净!”
采眉喘不过气来,猛力的大咳,泪水被逼出眼眶。她知道大姑姑一怒之下!说不定真的会缢死她,然后抬出尸身,随便抛到乱葬岗上,成为无名无姓的淫乱女子。一夜之间,她孟采眉消失于人世,江南风雨依旧,流水呜咽,但芳踪已渺。
不!她不能死,有太多事尚未澄清!采眉挣扎着想逃脱那窒息的桂桔,结果又是一阵剧烈咳喘,眼前已黑……
忽地,德容又放开她,大哭说:“为什么?你难道不明白,媒配婚嫁是女人的命,你会碰到恶公婆、恶丈夫、恶小姑,做牛做马偿不完;但夫死守节是我们的运,如果做得好,是我们的福,封诰牌坊,比婚礼还热闹好呀!你有这机会,为何不把握?为何要败德败行,毁掉我的梦想呢?”
采眉觉得手足发软,头昏脑胀,她不曾见冷静的大姑姑嚎啕失态过,晓得她是真的伤透了心,忙跪爬过去说:“大姑姑,我没有败德败行,真的没有!你们以为我替怀川守寡,可我也没有,因为怀川根本没死,他化名狄岸,逃开朝廷的捕杀,暗中为父弟报仇。我身为妻子,能不跟他去吗?只是事关重大,我必须隐瞒,我绝对没做过对不起夏家和孟家的事,求你相信我!”
德容停止狂乱,直视她,又回到冰冷,久久才说:“你还要编故事吗?我告诉你,不管怀川死了没有,你犯了家规就要受惩。我可以饶你不死,但你不许再想或提起任何一个男人的名字,而且永远不可离开这贞义楼!”
采眉很清楚大姑姑向来说话算话,地位崇高,孟家女眷的命运都可取决于她,不得违逆。
德容不再理会采眉,转身一步步由浮桥走回贞姜楼。
采眉的脑袋中一片空白,只能喃喃的喊着怀川的名字,有时,出口的是狄岸。只是,这个时候,他又在哪里呢?
* * * * * * *
终于入了南直隶的辖区,怀川浑身汗流浃背,神情狂乱焦虑,胯下一匹疲惫的马,虽已跑了数天数夜,但他依然不停,直到马嘶嘶不肯定,他才不得不休息。
不过,他做的事,也只是塞个口粮、换匹马,再继续往南京奔驰。他急,恨不得自己有翅膀,只因他不知道孟家人会怎么对采眉,好怕她会捱不过那可怕的指责。
“官爷,你还没给钱哪!”马店的人喊他。
怀川根本有听没有见,眼睛仅有前面长长的路。那马贩见他一脸凶野,有点强盗样,也不敢真的追上去!被换了一匹没剩几口气的马,就算他倒楣吧!
十多天前,怀川还在南昌和众将兵、志士深入沼湖区找出罗龙文的踪迹,确定他会往袁州,走入他们的陷井。
很高兴的,王世贞也由京师赶来,想凑这最后的热闹,当他看到怀川手里拿着那把流空剑时,不禁瞪大眼说:“咦?这名剑不是夏家藏的吗?你会有,表示你去过绍兴了?”
“是夏怀川公子的遗孀亲自送来的。”旁边有人应答,“她此刻人在杏坊寨。”
王世贞最知怀川的新旧事,趁无人时,他小声的问:“那遗孀不就是孟姑娘吗?她晓得你是谁吗?”
怀川摇摇头,“她只当我是怀川的朋友。”
“好小子,你真能忍,都不动心吗?”王世贞笑说。
怀川仍是否认,一脸的冷峻,虽然心里其实有着其他的念头。
隔两日,南昌的任务完成,他们又赶回杏坊寨,着手袁州抓逆贼的最后准备。
他一进寨,最想见的人就是采眉,但她不在视野之内。接着是各路英雄大会,忙到夜深才好不容易有歇息的机会。
挡掉洪欣无休止的问题,一转身,燕娘就拉住他说:“采眉走了,被孟家的人带回南京了。”
他不肯相信,还搜到她房里去,但已人去楼空。
什么时候的事?孟家怎么知道她人不在竹塘?怎么找到杏坊寨的?为何不早知会他?她走前说了哪些话……自家变以来,他已养成坚毅冷静的个性,甚至母亲去世时,他仍然稳住自己,没让更大的悲伤击溃。
但此刻的他却心慌意乱,仿佛一下子失去重心,惶惶不知所措。
“江南盛传她和你私奔的事,我好担心她。”燕娘说。
“她说大事不可误,千万不要到南京找她,并要你以流空剑为夏家复仇。”沙平补充道。
私奔?那可是生死大罪,孟家尤其不会饶恕。他这一徇私情,就真害了她啊!听她的话,恍若诀别,又像一种无言的谅解。
怀川忽然觉得,一直以来,他实在欠她太多,又岂是完成志业所能弥补的?万一孟家真以她不守妇道论罪,她求救无门,受不住刑罚……天哪!他又岂能独活?
怀川急急地去叫醒已半睡的王世贞,“流空剑交给你,当正义达成时,别忘了我这一剑!”他并且把采眉的事说了一遍。
王世贞说:“可……可是你多年来不就等这一刻吗?岂可为一个女人放弃?”
“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爱的妻子。”怀川激动的说:“当年我可以为沙平和燕娘反抗习俗,争取相守的自由,今日我怎能任采眉葬于习俗中,断了我们应有的未来?严家事我该做的都做了,功劳归你享,我完全不在乎!”
是的,报了仇而失去采眉,剩他零仃一人,又有何意义?
“好小子,还骗我说你不动心!”王世贞无奈地摇头。
动心,一直都动心的,从看到荷包上那几朵梅、那秀气的提词后,那股香就隐隐地牵引着他的心,不曾断去。
只是……只是不知梅香依旧否……
怀川又是一天一夜的没有休息,像疯子似的来到南京孟家,那一身的落魄,半如乞丐,人人回避。
他由马背上跳下,猛拍孟家的大门,引起众人围观,窃窃私语。
“我是狄岸,要见你们家三姑娘!”怀川告诉门房。
狄岸?孟家大乱成一团,这小子也真大胆,自己送上门来,这不是存心找死吗?
“剑,我的剑呢?”孟思佑卷袖持衣,一反平日的稳重吼叫道:“我非一剑劈死那个混蛋不可!”
孟家人都聚集在中庭,只见几个奴仆跌滚进来,然后,一个脏得有够可以的人冲入,挺着高壮的身材,以炯炯的目光瞪视着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