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腹又再次痉挛,碧娥感觉到胯下的沉重。为母则强,在担心的剧痛中,她仍有一丝理智,“不……不要陪我……孩子不能没有娘后,又没有爹……你要走……”
这是在诀别吗?王敬坤感到一股心酸,要王辉带着两个孩子先走,并坚决地说:“我陪你,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
“不!你不懂,帮不了忙……你跟上孩子,我才安心……”碧娥感觉有液体流出,她抓住王嫂说:“你跟我,老爷没有用处……”
看着碧娥血色尽失的脸,玉嫂勇敢地说:“老爷,就听夫人的……这节骨眼要生孩子,也是老天爷给的命呀!”
“走呀!”碧娥几乎是愤怒地整个人撞向丈夫,叫道:“你再不走,我会怨你一辈子的!”
这一叫,王敬坤心魂尽失,终于呆呆地往山里走去。他应付不了倭寇,也应付不了女人生孩子,留下来的确没任何好处,且碧娥一向不娇弱,也总有道理……但抛下临盆的妻子在大难中,他还算是个男人吗?
他猛地回头,哪还有碧娥及玉嫂的踪影?连个鬼都没有,只剩不寻常的寂静,草叶也害怕似的僵凝着。
由半山腰,可以清楚地看见大海,迷雾尽散,好多艘高桅杆的船,旗帆猎猎,倭人已上岸。王敬坤的脚颤抖起来,耳边的风也都仿佛成了海贼举刀杀人之一刖的狂啸。
他只有拚命的往卫所逃,一路上喃喃念着,求上苍保佑碧娥,只要她能平安生产,他做牛做马三世,都心甘情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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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娥痛得双眼模糊,完全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天妃宫的。
“夫人,我们就赌赌吧!赌天妃娘娘会保佑我们。”玉嫂的嗓音发着抖,四下无人,海寇在外,她也不由得害怕起来。
碧娥的内心倒不真的记挂海寇,她满脑子只想着孩子能不能平安出世?没有产婆、没有热水、没有干净衣裳……她痛得无法再思考,唯一能做的是向妈祖祈拜,那披金带彩后的慈祥睑孔,仿佛在对她愉悦地笑开来。
“我们躲在香案桌下。”玉嫂急急地说。
在香案桌下生孩子,似乎有渎神明,但妈祖同为女人,应该不会介意吧?碧娥昏沉沉地想着,若死在香案桌底,要升天也比较快吧……
玉嫂把供桌上的米饭、水果及清水全拿到这漆暗的角落。香案桌下还算宽敞,足够让碧娥躺着。
看她那痛苦不断的神色,像是要生了!玉嫂让碧娥咬住一块布,并按揉着她隆起的肚腹,数着止不住的快速心跳,她们要担心的,不仅是婴儿能否平安的落地,还有落地时的那一阵啼哭,很有可能因为那哭声使得三人都没有活路。
碧娥沾血的唇嗫嚅着,玉嫂凑过去,勉强听出她在说:“就看这孩子命够……不够大……有没有……妈祖缘……”
但愿有缘!这孩子的命应该不小,他不是也在母亲的肚子里走了几个县,到赤霞来了吗?玉嫂在心中默念着妈祖的名号,“通贤灵女,南海女神灵息夫人,南海护国天妃,救苦救难救众生,显灵显德显慈悲,保佑我主母平安无灾祸……”
突然,外面传来奇怪的声音,愈来愈近,像海啸,又似鸟鸣,尖碎而快。玉嫂忍不住全身颤抖,嘴张得大大的,几乎忘了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碧娥。
有“人”走进天妃宫的大殿,如果倭寇算是人的话。
很多脚步走来走去,说着怪异的语言,有啦啦啦一串,也有咿呀呜地混成一团,但无论是哪一种,都紧掐住玉嫂的心,像下一刻就要身首异处。
蓦地,香案桌动起来,玉嫂差点尖叫,往后一碰,发现是浓热的血。没命啦!可怜的碧娥,在此最艰苦的时候,拚全力忍着不叫,双手只能握着临时跟妈祖借来的筊止痛。
玉嫂倾身护着女主人,听说倭刀很锋利,劈下来什么都会变成两半,真不好看……
她张大眼等着,感觉有人在香案上找东西。长长的桌布间有个小缝,她看见一双很丑的脚,像是赤足,但仔细一看,趾间还套着细绳,并拖着一块原木底。
接着,是裹皮到膝盖的怪鞋,那双脚大得像巨人。
然后,走来民间常见的黑色便鞋。这……这其中还有汉人吗?真是做孽呀!
不一会儿,那几双脚都走远了,玉嫂才大呼一口气。
然而,交谈声音又响起,近近的,竟是能听懂的汉语!
“我们要找的是长坑镇,不是赤霞镇,上错岸了,还任他们抢劫吗?”
“抢吧!他们在海上已经憋了好几个月,不让他们动手,只怕到长坑会大开杀戒。”一个沉稳的声音回答说:“也只能怪那些大财主不守信用,拿了货不付钱,赚走私钱,又叫官兵抓走私,衣冠禽兽的混蛋,不给他们一点教训怎行呢?!”
“那……妈祖婆身上的金子呢?”问的人又说。
“白痴!连倭人都知道那不能碰!她管南海的,你不怕翻船吗?笨瞎了眼!”那人骂说。
他们还是敬天妃娘娘的?!
猛地,碧娥的身子往上弓,口里模糊地说:“孩子……”
是时辰了,玉嫂有过接生经验,但可没在这种恐怖的情况下。但孩子要来,天皇老子也阻止不了。
玉嫂完全顾不到外头那些嘶叫危险的海盗,只能尽力帮着碧娥,喊太大声就捂嘴,手脚乱动就抓紧,但最大的麻烦还不是两个女人,而是那不解世事的婴儿,怎样才能让他不啼哭,静静地来到人世呢?
“妈祖不就是从出生到满月都没哭吗?所以,她的闺名叫林默娘……”玉嫂慌乱地想着,“娘娘请保佑,也让这孩子别哭,大恩大德呀!”
终于,一番血淋淋的折腾后,湿软的胎儿由母体内滑出。玉嫂用双手接住,还未看是男是女,就见孩子打开嘴,第一口气就呜呜出声。
虽然不是哇哇的宏亮,却也不是天妃娘娘的沉默,像只小仔猫的细嗓,然而,在这非常时候,细嗓也能传得很远。
玉嫂本能地盖住孩子的嘴,但太迟了,大殿上的汉人问:“那是什么声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四周混乱着扑扑及吱叫声,完全掩去了婴孩的哭泣。
汉人叫着,“哪来这么多燕子?全在顶梁上结巢,吓了我一大跳,真是大白日见鬼哩!”
“走吧!该到长坑镇了。”另一人催着。
玉嫂霎时联想到,是妈祖的庇佑,妈祖派燕子来救她们了!她不禁热泪盈眶,又谢天谢地,在激动中将脐带弄断后,才有心情去分清婴儿的性别。
碧娥脸色灰败,手伸向孩子。
玉嫂俯在她耳边说:“是千金,是福大命大的千金,妈祖和她有缘,派燕子来帮忙……”
“那是燕子声吗?”碧娥碰碰女儿,恍惚而羸弱地说:“就叫她……燕姝吧……”
碧娥无力地闭上眼睛。她太累太累了,再也撑不下去,只觉黑雾一直弥漫,啃噬着那仅存的一缕神魂。
她昏死过去,几条腥红的血迹由香案桌下缓缓地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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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广袤的海滨之地,特荒凉的。白日是衰草连天,除了煮盐时节,几乎人迹罕至。李迟风曾来过几次,有时随牛童放牧,有时看乡民捕狼,他是属于爱冒险的孩子。
但他再顽皮,也不敢夜里来,这来还是第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