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这时燕姝又说:“佩如若喜欢,就送她吧!”
“可是……我……”两个女孩的目光一起望向他,害他口舌都打结了,一句话也说不完。
燕姝眼波澄澈,翁佩如目光盈盈,几令人无立足之地。他愈想愈没趣,点了点头后,就藉口说衙门里还有事,便匆匆起身告辞了。
见意中人离去,佩如的内心如七上八下的水桶,“砰!”地全部落地。她沮丧极了,怎么她前脚到,他立刻待不住,后脚就走了呢?
燕姝似乎没丝毫感觉,还说:“你把诗拿走之前,先借我写副对联,你看‘茉莉榕树’那两句,贴在我房门口,恰不恰当?!”
谁还管诗?他人一走,手里的诗也失去味道了。翁佩如的眼里有怨,忍不住就问:“燕姊姊,你到底嫁不嫁俞二哥呀?”
燕姝刚好走到门边,回过头,开玩笑似的说:“你忘了吗?我这‘风里观音’是不能论婚嫁的。”
“谁说不行?”佩如反驳道:“和你同时受封的‘云里观音’和‘雾里观音’,不也听说都嫁人了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呀!”燕姝接过表妹手上的纸笺,放在桌上说:“这世上也有女人不想嫁做人妇的,像远离尘世的女尼和女道士们,她们潜心修行,也算是一种造化。”
“我娘说那是前辈子造孽……”翁佩如发现自己说错话,忙又解释,“燕姊姊,我不是那个意思……”
“其实我很明白你的心意。”燕姝看着她,微笑却认真地说:“你很喜欢俞二哥,对不对?”
翁佩如的脸倏地刷红,有一下子被人道破心事的羞急。平常看燕姝淡漠正经,似不沾七情六欲,怎知她也会解这儿女情事呢!
“放心吧!我和俞二哥早就注定无缘了,有的也只是兄妹之情。”燕姝又笑说:“俞二哥是个好人,你若真愿意,这倒是一门好亲事。”
翁佩如的内心又羞又喜,益发想否认,“燕姊姊,你自己不嫁,反倒管起我来,我才不依呢!”
“不依?我看到时俞家请媒人来提亲,你依是不依?”燕姝眼中带着慧黠和顽皮说。
黄昏又静,燕姝在窗前绣着妈祖像,这能使她浮躁的心安定下来。
蝉鸣已止,取而代之的是鸟雀归巢。院子里那棵苍郁榕树,枝桠张天,有时还真像怒吼的人。篱旁的茉莉,则无声地开落,默默的吐芬芳。
忽然,榕树和茉莉似在对话,显得神秘而朦胧,仿佛有着无边的孤独和寂寞。
她不禁摸摸额头被刘海遮住的疤痕。小指大的新月型,也是新月的淡色,如由天上跌落。
她还记得那皮肉被切划时的痛楚,当时真的不怕,反而有种快意,尤其是面对严鹄的错愕表情,在那一瞬间,她明了,她的井运将不同于一般的女子,不死定于传统,而是活在自己的手中。
带着这个永远除不去的疤,她走不进封建的三从四德,无法平顺的嫁人,靠不了父兄,也靠不了丈夫。她手握那柄匕首时,真觉自己仿如擎天独立,触目苍茫,天地间只剩下她孤身一人。
但在这个社会,女子不嫁人,要如何生存呢?
她想到佩如说的那句“前辈子造孽”……是吗?可母亲说她的出世,是蒙前世之福所赐,而现今人眼中,她王燕姝的命竟成了造孽的结果?!
寄人篱下是苦,所以,她才努力不懈,想用“观音”之名走出一条活路来。舅舅和舅母目前仍能容她、疼她,不也是因为她为翁家带来的名誉吗?
女神之路,仿佛也写尽坎坷。临水陈靖姑二十四岁怀胎羽化,妈祖林默娘二十八岁登高升天,都属年轻早夭,在受世人崇敬的因缘里,又隐藏着一种道不尽的缠绵哀戚。
所以,是由孽,而缘、而悲、而慈、而度化众生吗?
这中间的过程,又会有多少风风雨雨的摧折?
若要走像佩如结婚生子的路,她就不必想那么多了。无奈,似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直推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一个鲜有女子会去,而大部分人都敬畏且无知的方向。
第三章
试练
柔情似水,
佳期如梦,
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观·鹊桥仙
出了浦口城,沿着芙蓉溪往南行,穿过一座山,再登一段栈道,清晨出发,大约傍晚就可到碧霞观。
燕姝前后去过两次,路颇崎岖难行,一般千金小姐都会受不住,但她必须忍受。
她很庆幸自己的脚不是裹得太小,闽地因位置偏海,缠足风气并不像北方那么盛,姊姊和她幼年在家时,母亲曾考虑了许久,想着要不要她们受这种苦。
但北京官宦人家多,出门便六部九卿,户户都在比。闺女若不缠足,就代表粗俗没家教,不但会被列入丑闻,找不到婆家,更严重的还会影响父兄的官运及前途。
碧娥在强大的封建压力下,不得不对两个女儿进行断筋折骨的酷刑。慧姝柔顺乖巧,为了将来有个好归宿,即使痛得血泪交织,也不敢放弃。
燕姝就不同了!先不说她是得宠的么女,就连一直认为她有奇命的碧娥也三心二意,想着,“临水夫人和妈祖娘娘若裹小脚,哪能在陆上捉妖,在海上救人呢?”
所以,燕姝的脚就在矛盾中缠缠放放,直到十五岁立志不嫁时,才干脆丢开裹脚巾,之后,双足竟又长大了些。
她很满意地动动短短的脚趾,突然,马车震动一下,她掀开布帘往外看,天碧蓝如洗,远处青山绵延。唯刚下过暴雨,路面多坑坑洼洼,平时温婉浅吟的芙蓉溪,此刻仿佛湍流激石地像可吞掉船舟。
马车又剧烈的颠簸,坐她对面,那个观主派来接她的女道士离华,由瞌睡中惊醒,开口就骂,“喂!赶马的,这可不是在海上,你就不能慢点吗?我差点撞进阎王殿了!”
燕姝瞪大眼睛,这位师姊怎么像泼妇似的粗口呢?
其实,燕姝早就觉得离华怪,即使身穿道袍,一脸素净,但神色不定,完全没有出世之人脱俗的气质。可舅舅对她十分敬慎,且说她来历无误,燕姝也只有见怪不怪了。
修道的方式有千万种,济公可以颠狂,说粗口应该也就不算什么了吧?
离华大概察觉到她的瞪视,摆出夸张笑眼,坐到她旁边来,盯着她的妈祖像说:“喂!你真的有神力,能趋妖魔、治百病吗?呃!那你有没有爱情符呢?就是那种能控制男人的?”
燕姝手上的针差点刺到手,猛地摇头说:“师姊爱说笑了,修道哪兴这个?”
“都说修道当神仙,可以无所不能,结果吃喝玩乐都不行,又有什么好处呢?”离华说。
因为坐得近,燕姝忽然闻到一股异香,像来自土制廉价的脂粉!而且还掺着很浓的丁香味。丁香有催情作用,据说狐狸吃多了,就能幻化成媚惑人类的狐狸精。
燕姝愈想愈不安,她不禁问:“离华师姊,这回祭碧霞元君是金签斋,还是玉箓斋?”
这指的是道场法事的方式,但离华的表情却显得有些茫然,张嘴就说:“我……我想是金鹿吧!整只金子做的鹿,会比玉做的鹿还贵,比较有诚意罗!”
全然的瞎说胡闹!燕姝猛地掀开布帘,发现芙蓉溪早已不见踪影,四周没山没水,只剩一片苍黑野林,分辨不出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