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安契儿真是个好姑娘。相处只有一个时辰左右,淡菊已将她的性情摸得八九不离十。温柔、美丽,淡淡高雅,笑容略带羞涩,所谓人淡如菊指的该是安契儿,而非自己这种坏心肠的女子。
她不该唤作淡菊的,呵……可是不叫淡菊,那自己又该叫什么?
忽觉身后灼灼热热的,她下意识回头,见到鹿苍冥立在廊道的另一端,正深沉地望住她。
“忙完公事了?”她微微笑,没来由地,鼻子竟有些酸意。
鹿苍冥没回答她的话,却问:“为什么还不睡?”
“不想睡。”就是不想睡嘛,能有什么理由?即使有,也无法说出口。
她抿了抿唇,继而又说:“我看月亮呢,今天安契儿跟我说了一个有关月娘的故事,挺有意思的。”连忙偏过头,感觉酸意由鼻尖蔓延到眼眶,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莫名其妙,怎么自己也学会伤春悲秋,哭个啥儿劲啊?!
沉默了会儿,他淡淡言语:“白苗这儿聚集了许多部族,自然有许多关于月亮、太阳或花单树木的部族故事。”
“鹿族也是?”她问,轻轻哑哑的。
“鹿族也是。”他答,也是轻轻哑哑的。
淡菊眨眨眼,深吸了口气,总算控制住自己。她回眸又是一笑——
“苍冥……你想娶怎样的姑娘?”
鹿苍冥一怔,似乎没听懂她的话,两道浓眉蹙拢,片刻才道:“我已经娶了你。”
“不是的……”她可爱地叹着气,摇着螓首。“我是指你心里真正想要的。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心上人该是什么模样?比如,脸蛋要粉粉嫩嫩的,眼睛会说话,有一头乌亮亮的发,娇娇小小的,可以让你抱在怀里呵护……喔,对了,还要待你很温柔,笑起来像酿了蜜一般。你说好不好?”就是在说安契儿嘛。
两人隔着几步距离,静静地相视着。
淡菊等着他的答案,却觉男性面容罩上阴郁,薄唇紧抿着。
又过了片刻,他才不太甘愿地启口——
“你想过自己心上人的模样?”
这习性真坏,他总不直接回答问题,老爱丢出另一个问题反问对方。
淡菊憨气地笑,“当然想过。”
闻言,他沉默许久,双目燃烧两簇火把,直勾勾地瞪着,有些儿吓人。
又来凶人?唉……反正也习惯了。淡菊内心苦笑。
“我进去睡了。”敛下眉,她旋身回房,再不走,真怕自己会当着他的面哭出来——因为心酸妒嫉,因为难过伤心,她才不要,那多丑啊。
“等一下!把话说清楚再走。”没头没脑的,他忽地冲来扣住她的手腕,一臂揽住她的腰。
什么跟什么?淡菊心一促,不明就里地抬头,跟着倒吸一口凉气,因他眼神极为阴郁,恶狠狠的,像要将她生吞活剥才甘心一般。
“你捉痛我了。”他舍得用这么重的力道对待安契儿吗?喔,不——别想了,她什么都不要想,心就不会那么痛、那么难堪。
鹿苍冥胸膛起伏甚剧,仍旧没放开她,却近乎咬牙切齿地问:“那个男人是谁?”一字字,又缓又重。
淡菊怔了怔。“你在说什么呀?”不知是教他吓着,还是心中委屈,抓或两者都有,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她闷哼一声,双目竟跟着流出两行泪来。
“你自己说的,你想过他的模样。”天杀的!哭什么劲儿?!他很不喜欢她流泪的样子,刺得他全身没一处舒坦。
“该死!别哭了。”态度有天大的改进空间。
“想想都不行?!犯天条啦?!那就把我推出去砍啦,我以后就不用想你,让你不舒服!”她赌气地道,声音够清亮,眼泪也够清亮。哼!叫她别哭就乖乖不哭吗?!哪能这般便宜!
鹿苍冥又懵了,觉得她的话很难懂,费了点时间在脑中重组一番,终于弄明白。
“你是说……想的是我……你心上人的模样便如我这般?”心头火依旧燃烧,却添上某种温柔情绪,他定定瞅着她。
“不想你想谁?!”她嚷回去,不太在意自己说了什么,眼泪一掉,有些一发不可收拾,像要把这些日子心中的煎熬和今日的委屈全倾泄出来似的,她鼻头泛红,忍不住抽噎着,只觉得自己哭成这副德行,实在丑极了。
“手痛,你放开啦……我明天要告诉爷爷,说、说你欺负我……”
鹿苍冥连忙撤手,但健臂仍环在她腰间,忽然间心情大好,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他想相信她,想相信她自然流露出来的感情。
就算藏着无数的秘密,曲曲折折,她的感情仍是真的。
双臂陡收,他搂得更紧,再没谁能这么主宰他的喜怒,一颗心上上下下随之起伏。
“我没想过。”贴近她耳畔,他没头没脑又是一句。
淡菊迷蒙地眨着泪眼,好不容易才挤出话,鼻音挺重的:“你说什么?噢,不——我在生你的气,不要跟你说话!放开啦……”她推推他的胸膛,考虑要不要赏他一拳,那种飞檐走壁的绝技她是没练过,但也跟着师父学了几套粗浅的拳法,真运劲打下去,可也不好受的。
“你适才问我的问题。”他很认真地解释,“我从没想过心上人该长成什么模样。”
嗄?!他回话的速度还真慢,乌龟都来回爬两遍了。
淡菊的泪挂在颊上忘了滑落,瞪大眼望住他。
他眉眼深邃,声音持平,继续道:“我心里从来不曾有谁。未遇上你之前,我从没想过娶亲……你懂不懂?”
呃……说实话,她不太懂。
淡菊心跳得飞快,脸蛋红如晚霞,想问,又不知道要问什么,就见他脸庞慢慢靠近、缓缓倾来,两张唇贴在一块儿,两个影子也叠在一起了。
第八章
今年白苗的雨季来得好早,突然地,事先没半分征兆,便整个倾向大地,然后就这么淅沥沥地连绵了十多天。
淡菊醒来时,房中只有自己一个,身旁并排的枕上微微凹了个窝,她眼一眨,嘴角禁不住上扬,顺手将它抚平了。
起床盥洗一番后,询问服侍的丫鬟,才知鹿苍冥一早便跟那个面无表情、总爱冷着一张脸的随从又关进书房里,连早膳都没用,神神秘秘的。这个鹿平很不识相,三不五时跟她“抢”男人,就别让她捉到弱点,她承认,自己心胸可不怎地宽大,整起人绝对不留情的。
随意吃了半碗粥已觉饱足,她眼睛滴溜溜地环视房里,置于临窗小几上的那盆粉菊,是她赠君之物。有几朵已经谢了,有几朵开了,花谢花开,清雅不衰,这盆由东霖带来的花儿,早已适应白苗的日月风雨。
想来,他根本没用心找过戒指的下落。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都帮他画出范围了,可他全然不当一回事,唉……这古怪的性子,有时真教她难以拿捏。
取来文房四宝,她想了会儿,鼻尖又鬼灵精怪地皱着,红唇抿着朵自己才懂的笑花,下笔在白纸上写着一行字。
谜底揭晓啰。
这男人自从娶她进门后,压根不理会血鹿戒指的去处,光她一个,这游戏怎么还玩得下去?呵,难得她大发善心,索性就对他说吧。
把纸压在小盆裁下头,她歪头瞧着自己的杰作,唇又笑开,心中十分柔软,又有些惆怅。
她清楚自己是动情了,何时开始的?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能是回白苗途中遇袭,他保护亲人、保护她,不顾自身安危的那一日;也可能是他接受她的挑衅,解开残局的那一天;又或者更早,在他如凶神恶煞般闯进锦阁的那一刻,她的心就飞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