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笔滑过宣纸,画出各类食物,浓重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秦不换一撩衣袍,不再理会,迳自往内室走去。
“喂,等等。”月儿连忙出声唤道。“夫人知道你能走路了,她说,你要是个男人,别留在府里吃闲饭,凤阳村的事,记得尽快去处理。”她仔细的交代。
他深吸一口气,额上青筋隐隐抽动。
“我知道了。”
月儿又说:“夫人还交代,你得带我去。”
黝黑的大手握成拳头,猛地往墙上一槌,发出轰然巨响。
“你留下!”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说道。
一想到必须带着这枚圆月出远门,他的伤处就传来一阵刺痛。天晓得这个女人,一路上会给他惹出多少麻烦!
“夫人也说了。”喀嚓喀嚓,苹果即将消失不见。
“她又说了什么?”
月儿张开小嘴,一口将苹果核也吞掉,这才郑重宣布。
“她说,你没有选择的馀地。”
第四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
霪雨霏霏,空气里有黄梅的香气。
沿着浣纱江往南方走,离浣纱城八十里处,有一座热闹小镇,名为临海,是浣纱江出海处。这儿不时都在飘着细雨,因为位处海口,出入份子复杂,有着不少流寇海贼出没,朝廷为了管理,在这儿设了府衙。
临海镇的市集上,路上来往的人潮众多,摊贩上摆满了各类商品,除了寻常吃食,还有不少奇珍异宝。
一马一驴,缓缓踱步穿过市集。
秦不换高坐马背上,轻摇素扇,面无表情。跟在身后的,是穿着绿纱袄的月儿。她一手牵着驴绊绳,一手还拎着果子啃着,圆亮的大眼眨啊眨,四处张望着。
“这里的人,衣着好怪。”月儿说道,盯着路上的行人猛瞧。
这些人们,身上有着浓浓的海潮味儿,披头散发,身上穿的衣服破破烂烂,像是用不知名的材质织成的,嗓门奇大,动作粗鲁,不少商家见了他们就连忙拉下门,不做生意。
骏马维持优雅步调,持续向前,马背上的高大背影没有回头,置若罔闻。
她提高声量。
“我说,这里的人衣着好怪。”
达达达,马蹄声规律前行。
咦?还是没听见?
月儿深吸一口气,气运丹田,忍住拿果子扔他后脑勺的冲动。
“我说——”
简单两个字,就听得出中气十足,一旁卖束西的鱼贩,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叫声吓了一跳,手里的一盘鱼,全给打翻到地上。鲜鱼乱蹦,鱼贩抓都抓不住。
这回,前方总算有了反应。
“闭嘴。”秦不换语气平淡,仍旧没有回头。
“啊,原来你不是没听见啊?”月儿双脚一踢,小毛驴驮着她,往前快走了几步,跟着骏马并肩而行。
“听见了。”他慢条斯理的说道。
“那你刚刚怎么不应我?”她质问。
幽暗的黑眸往下瞄,睨了她一眼,薄唇不动。
“我知道了,你还在生气,对吧?”她恍然大悟,又从包袱里摸出颗果子来啃。“我都道歉了嘛,中午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你吃饱了,才会把剩下的肉包都给吃了的。”她叨叨的说道,在心里埋怨他度量狭小。
不过就是肉包嘛!瞧他生得高头大马,腹里却是小肚鸡肠,挺会记恨的呢!
“我不过是吃得快了些,中午吃掉你的肉包、早上啃掉你的斤饼、昨晚吞了你半桌的酒菜,前天——”水嫩小嘴儿念个不停,一路往下数。
秦不换深吸一口气,第无数次后悔,竟带了这么个碎嘴丫头出来。
离开浣纱城前,方舞衣还一脸无辜,对着他直笑,铁口直断,说他这一路上,可绝对不会无聊。
是不无聊,他快被这小丫头给烦死了!
月儿生性活泼,那张小嘴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这一路上,就是见着稀奇的野花野草或是小动物,她也会乐不可支,自言自语上半天,压根儿不管他听或不听。
秦不换揉着太阳穴,好纡解连日来挥之不去的头疼。
“我们这趟是来做什么的?”见他不吭声,她换了个问题,再接再厉。
他叹了一口气,总算开了金口。
“奉城主夫人的指示,来处理凤阳村的事,那里的人贩卖私盐,给关进牢里。”那个村落正巧在南方商道上,要是贩卖私盐的情势扩大,海贼进驻,势必影响商队的安全。
月儿偏头想了一会儿,似懂非懂。
“为什么要卖私盐?”
他又扫来一眼。
光看那眼神,任谁都猜得出,他正在心里骂她笨。
“凤阳村多雾多雨,地处丘陵,耕种不易,因地利之便,才跟海盗勾结,卖起私盐。”
“卖盐,能挣得到银两吗?”她眨着大眼睛,狐疑的瞪着他,怀疑他骗人。怪了,盐不是很便宜吗?
噢喔,那种眼神又出现了!
秦不换耐着性子,索性一并解说了。看来,让这小丫头跟在身边,倒是能磨练他的修养。
“就是因为利润丰厚,朝廷才会下令,盐、铁、酒必须由官府公卖。”他淡淡的说道,瞪着她猛点头的小脑袋。
“那么——”她又开口。
他眯起眼睛,黑眸里迸出不耐。
月儿陪着笑脸,拉拉他的衣袖。
“再问一个问题就好了,一个,就一个嘛!”她笑眯了眼,笑容甜美得让人无法拒绝。
“说!”
她把握机会,立刻开口。
“怎么别人坐牢,夫人会要你来处理?”这事也管得太远了吧?
“因为她爱管闲事。”秦不换冷冷的抛下这句话,在一间客栈前停住,俐落的翻身下马。
月儿仍坐在小毛驴上,煞有其事的点头,很能理解这个回答。
夫人的好管闲事,可是人尽皆知的呢!她在方府里,老是听见城主在吼叫,似乎连严酷的城主,也对夫人伤透脑筋。
只是,她很敬佩夫人的性格呢!是夫人心地善良,生来菩萨心肠,才会爱管闲事,为了不相关的人费神。
想着想着,那张圆脸上,涌现无限的决心。
客栈里的伙计,一见两人衣着光鲜,立刻知道是贵客上门,连忙凑上前来,殷勤的牵过骏马。
“客倌,用饭还是住店?”掌柜的问道,一脸和气。
秦不换略略看了看四周,满意的点头。“住店。”
“呃,一间上房?”掌柜的视线落到后头,瞧着月儿,在心里猜测这两人的关系。
黑眸一抬,看了小毛驴上那枚圆月一眼,薄唇掀了掀。
“两间。”
“是、是,立刻给您准备!”掌柜连忙喊道。
门外,月儿还坐在小毛驴上,只见她自顾自的点着头,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还不进来?”他站在门内,居高临下的睨着她,目光锐利。
“你先进去,我去买包子。”月儿扬声道,骑着小毛驴,往人潮汇集处挤去,圆滚滚的翠绿背影,在人群里格外显眼。
秦不换眯起眼睛,回身随伙计住楼上客房走去,没有追上去。
客房雅致,环境清静,住店的人倒是不多。伙计送来上好的酒菜,替秦不换斟好酒后,喜孜孜的领了赏钱,不敢再多加打扰。
他坐在桌前独饮独食,享受难得的清静,一面思索着,凤阳村的麻烦事,该由何处着手。
虽说浣纱城的名号,在天下可谓畅行无阻,但是这件事跟官府有关,多少还是收敛点好。
或许,可以跟当地府衙套些消息,再随机应变。据说凤阳村里的壮丁,全被抓进牢里了,村里就只剩下一些妇孺——
他又倒了一杯酒,目光深敛,静静思索着。沈潜在体内的肃杀之气,只在四下无人时,才会迸发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