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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得不到的情况下失去,令他拥有的比一般人还要少上一倍,所以他的眼神总是揉和着盼望与等待失望,只因为失望已是期望过后的必然。

  我从未见过如此忧伤的眼睛。

  相较之下……我简直像是被刀割出一道小伤口的人在向一个断手断腿的伤患喊痛。怎么办呢,哭是不哭?

  “放我下来,我应该可以自己走。”我在他耳边说。

  他顿住脚步。“你确定?”

  “我应该可以。”

  于是他缓缓松开我,我沿着他强壮的背脊滑到地上,双脚碰着地。

  应该是可以站得住的。但我脚一沾地,他一放开,我便软倒在地上。

  他随及蹲跪在我身边。“怎么样?”

  “不是心理因素。”我虚弱一笑。“我忘记我有几餐没吃饭了……”

  他露出一笑。伸出手将我背回他背上。

  将睑埋在他背上时,我忍不住闷笑一声:“很驴,这世界。”

  “向来是如此的。”他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地说。

  但是我却要到今月今日、此时此刻才发现,太多时候,生命里存在着人无法控制的因素。

  比如在对的时间遇见错的人。

  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事。

  真正天时、地利、人和都走到正确位置上的,大概跟哈雷彗星一样,七十六年才出现一回,短命点的人可能一生都碰不到一次。

  “怎么办呢?”难道就此放纵一切,堕落下去?

  他轻声说:“不怎么办,接受生命里的不美好,等待明天来临。”

  我笑着笑着,伏在他肩上,一边笑一边淌出了泪。

  * * *

  现实是如此的。

  人还活着,日子就得想办法过下去。

  我回到酒馆,正式在蓝色月亮工作。大多时间我跟在杰克身边见习,很忙的时候也帮忙其他人。

  我的遭遇,没有人多问一句会触动我伤口的话。

  见到我回来的那一日,大伙只说:“你回来啦,没事就好。”像是问候多年不见的老友,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令我十分感激。

  在这里待久了,我才明白,这里是一个安全的避难所。

  每个人都有故事,或许正因为如此,人们互相安慰,每一个关切的眼神所透露的都是心照不宣的温柔。

  当然如果你不想说,也没有人会逼迫;但是如果你需要有人倾听,那么蓝色月亮里的人就是最佳听众。

  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原来有一个避难所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伤心时可以在这里舔舐伤口,等找回力量后重新再出发。

  当我剪去及肩长发,换了个俐落方便的发型时,所有人都为之一惊,接着便了解地对我点点头。

  每个人都在以为没有别人注意到的时候,偷偷轻拍我的肩,对我说:“加油!”

  苏西,加油。

  我感动得想哭,只好拼命忍住。

  是的,我要加油。

  我要好好地活下去,也负我该负的责任。

  我是杰生唯一的家人,我要照顾他,期望他有一天能醒过来。

  * * *

  一段日子以后,某天,朵夏问我:“苏西,你本来已经打算离婚了是吧?”她说她看见了我那张空白的离婚协议书。“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丈夫没变成植物人,你会不会离婚?”

  那日我从户政事务所拿回离婚协议书之时,确实已经考虑清楚。

  是,我本来是打算要离婚的。

  杰生太伤我的心。

  然而此刻回想起来,那些风暴般的日子却仿佛已经离我好远好远了。

  现在我晚上工作,白天则常往医院跑,除了跟杰生说话、唤他醒来外,也经常替他翻身、按摩肌肉。

  陷入沉睡的他看起来无辜又无助,我知道我不可能丢下他。只要他一日不醒来,我的生命便将永远与他缚在一起。

  我等于失去自由,但我却无法恨他或怨怼。

  决定要离婚的那时候,我仍迟迟没有行动,那是因为——

  “我仍记得过去的那些美好。”我告诉朵夏。“我们曾经相爱过。”

  “即使他对你暴力相向?”她似乎特别关心我的婚姻状态。

  有一度,我以为我无法和别人谈论我婚姻中的暴力所带来的阴影,因为当我自己都无法面对这件事时,我又如何能够跟另一个人谈?

  然而当朵夏问我时,我才讶然惊觉,我已经不再那么介意这件事。甚至我可以跟她谈一谈。

  如果我能够和别人谈论这件事,那么我是不是也有可能在往后的日子中将阴影除去呢?就像我一刀剪去我的发时那样的痛快?

  “是的,即使在他殴打我,甚至害我流产,我十分怕他的时候,我的内心有一部份仍然记忆着过去的美好。”那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抹灭的,属于我的记忆。

  耸耸肩,我试着咧了个笑。“或许那正是我没有离开他的原因。”

  至少在那个时候还无法离开,而现在则更是不能离开了。我不能在杰生需要我的时候一走了之。

  朵夏怔怔地看着我。“苏西,你实在很傻。”顿了顿,她说:“一个傻得很值得人爱的傻瓜,呜——”说着说着,竟捣着脸哭了。

  “朵夏?”

  “不公平。”她抽噎着。“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我不知所措。“哭什么呀,小丫头?”什么事情不公平?

  朵夏哭红了眼睛。“那样的话,老板他……太可怜了。”

  我愣了一下,好半晌才消化那句话。“穆特兰……可怜,为什么?”

  朵夏吸着鼻子,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讲的话,她惊大眼。“不知道啦,你自己问他。”急忙跑开,也不管自己布下的地雷还没拆除干净。

  我站在原地不敢妄动,深怕一不小心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更可怕的是,我怕朵夏那个地雷就埋在我的心窝。

  我甚至也不确定我有没有勇气去问穆特兰为什么可怜的真正原因?

  他是一个有秘密的男人。

  这种男人很难捉摸。

  第七章

  云会散,眼泪会止息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我接到警察的通知。

  殴打杰生的那群滋事份子找到了,一共有七个人。

  这次穆特兰没让我自己去面对,他陪着我到警局去。

  当我看见那群让杰生躺在医院病床上,夺走他艺术生命的凶手时,心中满是震惊。

  那群人,不过是十几岁的青少年而已呀。七人中,年纪最大的不过也才十七岁,年纪最小的甚至才十二,根本都还未成年啊。

  警方说他们纯粹是酒后闹事,而杰生刚好被卷进斗殴中。

  这个社会是怎么了?

  大哉问。恐怕连哲学家也没个解答。

  “他们会怎么样?”离开警局后,我问穆特兰。

  他开车送我。“法律会宽恕末成年的人——你希望他们被判重刑吗?”

  “我不知道。”我很矛盾。“杰生是因为他们才会变成植物人,我希望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可是他们年龄都还那么小,我怀疑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的,我想台湾的法律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但是究竟是什么造成这一切的呢?”

  他沉默了会儿,才缓缓说:“物质、罪恶、冷漠、疏离,这一代,有灵魂的人愈来愈罕见,长久以来文化上的缺陷造成精神层次的崩溃,以及极度的缺乏安全感,使得这个社会愈来愈不适合居住,每个人都在流亡。”

  穆特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撞进我心底。他比我想像中还要敏感,对现实世界的观察十分敏锐。

  垂着眼,“我觉得很悲伤。”

  他瞥了我一眼,突然拨乱我脑后的发。“不要那么容易感伤,否则你会天天觉得自己活在炼狱中。勇敢一点,社会有它的黑暗面,就像光总是会造成阴影一样,没有什么是可以单方面独立存在的,看清事情的反面,但也要明白好的那一面,我们尽力维持它、相信它,这就是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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