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日正当中,地牢里只有一盏烛火摇曳,茵茵在牢房里走来走去,被跳蚤咬得心烦。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庞大的阴影映在墙上,石敢当跨步入内,四周蓦地变得寂静无声。那些吵闹的犯人们,作过的坏事不少,见过的世面也不少,一瞧见他,就晓得该要远远避开。
他走到茵茵的牢房外,搁下手里的饭笼。
“娘子。”
“谁是你娘子?”她凶巴巴的回了一句,想起自个儿是被他抓进牢的,就觉得火冒三丈,每回都不给他好脸色,小脑袋还故意扭向另一边。
石敢当仍旧耐着性子说话,温和得像是没有脾气。
“中午了,吃饭吧!”
“讨厌,滚开,我不想看到你!”
“娘子——”
“滚啊!”她嘴里嚷着,却回头偷瞄了几眼,确定他还站在那儿。
犯人们对石敢当的畏惧,她多少也感觉得到,只当大伙儿是被他的高大唬住,就没有多想。这么一个高头大马的男人,任由她大呼小叫,却半点儿也不敢反抗,多少让她的火气消了些许。
茵茵有些虚荣的偷笑,又稍微转头,预备欣赏他被罚站的蠢样子。
哼,活该,就罚他站久些,等到她高兴了,再来吃他煮的午饭。不知道他这回带来的,是什么好菜——咦!他人呢?!
满意的笑容,霎时间化为诧异,她迅速转头确认,还因为转得太用力,差点扭到脖子。
牢栏外空荡荡的,石敢当已经不见踪影。
更糟糕的是,她的午饭也不见了!
“那个笨蛋,还真的走了?”茵茵冲到牢栏旁,探出小手乱挥,急着朝外头大喊。“喂喂,别走,给我回来啊!喂——”
脚步声又起,庞大的身躯转了回来,慢吞吞的走回牢栏前,站到原来的位置。
“你干么走掉?”她恼怒的瞪着他。
“娘子说,不想看到我。”
“但是,我又没说不吃饭。”
“那现在是——”
“笨!我要吃饭啦!”
肚子饿得咕噜乱叫,她也没兴致再要他,就怕这憨直的男人,又把她的气话当真,真的捧着她的午饭头也不回的走了,到时候受苦的,可是她自个儿的肚皮。
石敢当走近牢栏,搁下饭笼,把菜一盘盘的端出来,诱人的香气传来,搔得她肚子里的馋虫都快爬出来了。
只是,瞧见地上湿烂的稻草,她心里就不舒服,忍不住又开口。
“喂,我没地方坐呢!”她双手一摊,娇蛮的发脾气。“难道你要我站着吃饭吗?”
他抓抓颈背,也觉得不妥,转身又要往门外走。
“我去替你借桌椅。”
“回来回来!就算是借到了,桌椅还是只能搁在外头啊!再说,等你回来,这些饭菜都凉了。”
“那——”
茵茵翻翻白眼。
“把皮氅脱给我。”
石敢当毫不反抗的把皮氅脱下来,塞进牢栏里,任由自个儿唯一能御寒的衣物,被她铺在地上当坐垫。他半蹲着巨大的身子,把菜搁到她面前,还递入一双干净的筷子。
白嫩的小手接过筷子,接着就毫不留情,朝菜肴发动猛烈攻击。
吃多了名厨煮的好菜,她的舌头也被磨得精了,而石敢当所做的菜肴,虽然都是家常滋味,却能让她欲罢不能,餐餐都吃得盘底朝天。
所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最家常的菜,往往最难做得好,石敢当的厨艺精湛,由此可见一斑。
温温的拌菜里蒜香扑鼻,肉丝烧茄子则是煮得酥烂软嫩,汁浓味香,其余菜肴里,还搁着辣椒、陈醋和花椒等等添香的佐料。干辣椒经油烹后拣出,变得辣而不烈;陈醋经油烹,酸味温而不刺口;花椒经油烹,未尝其麻,只剩下椒香绕舌。
除了好菜,还有好酒。石敢当替她准备了一壶暖烫的桂花稠酒,滋味绵甜醇厚,还尝得到一丝桂花的清香。
噢,她是讨厌他的人,但是却无法讨厌他的菜!
“这些好菜好酒,要是能换个地方享受,就更完美了。”她啜着桂花稠酒,无限惋惜的叹了一口气。“那些厨子真是可恶极了。”
牢栏之外,同样身为“可恶厨子”一员的石敢当开口了。
“是你不对在先,才会被关进这里。”
“我哪里不对了?”
“你骗人。”
“哼,什么骗人?我那是劫富济贫。”
他们家里有着金山银山,而她却口袋空空,拐了他们的钱,来救济她这个穷人,这有什么不对?
石敢当却浓眉深锁,一脸困惑。
“但是,我很穷啊!”他一抖衣袍,证实自个儿两袖清风。
她白了他一眼。
“你那次是失误!”他还敢提呢!一想到那次的经验,她就有满腹牢骚。
想当初,她是听闻,关外有个名闻遐迩的厨子,以为他凭着高妙厨艺,肯定赚进了家财万贯,才冒着大汉风沙,跑去驼城行骗。
凭藉着她的美貌,以及天花乱坠的谎言,石敢当很快就上当,择定日期,乖乖迎娶她进门。哪里晓得,一踏进他的家门,她就傻眼了。
茵茵作梦也想不到,他竟会是个穷光蛋!
堂堂一个名厨,明明是日进斗金,办一次外烩,就能赚进大把银子,而他赚了十几年,却仍家徒四壁,穷到只剩下一把勺子,身边所有的银两,其实少得可怜。
她起先还以为,这家伙看似忠厚老实,其实奸诈狡猾,把几年来累积的财富都藏起来了。几番旁敲侧击之下,才发现他真的身无分文,赚来的钱,老早就分送光光了。
西北疆域,递地荒凉无垠,大部分土地都是不能耕种的沙漠。每年夏季,总会发生大大小小、规模不等的旱灾,石敢当总率先捐出银两,分送给灾民,还买来大批粮食,义务替灾民们煮食,西北各城的贫民们,几乎都曾尝过他那把勺子炒出来的饭菜。
他是她骗过的男人里头,最乐善好施的一个;他也是她骗过的男人里头,最穷的一个!
想到这里,茵茵倒是感到有些好奇。她抬起眼儿,有着三分醉意的蒙胧眸子,在那张黝黑的面容上绕了绕。
“喂!”她挪移到牢栏旁,因为酒意而嫣红发烫的小脸,贪图木头的冰凉,像猫儿般轻轻的摩擦着。
接触到她的目光,他一如往常的转开视线,黝黑的脸上,又浮现了暗色红潮。
“你靠过来些。”她用软绵绵的小手,搁在他满是旧伤的巨掌上,肆无忌惮的摩挲。
真好玩,他的脸似乎更红了呢!
茵茵坏坏的笑着,仗着酒意戏弄他。
高大的男人僵直着身子,依言靠到牢栏旁,却侧着身子正襟危坐,黑眸直视前方。她可以清楚的看见,红潮慢慢扩散,染红了他的脸、他的颈——
“我问你啊,既然你那么穷,为什么还愿意替我赔钱给那些人?”她靠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呵出一些甜甜的酒气。
“因为你是我的娘子。”石敢当粗脸泛红,双手握紧拳头,一个字一个字的回答。
看来,这个男人不但笨得好玩,而且还挺固执的!
她轻笑几声,把小脸探出牢栏,搁在他的肩膀上,发现这个男人紧张极了。他的表情,像是怕她突然咬他一口。
“你喜欢我啊?”
没反应。
“你喜欢我吗?嗯?”
还是没反应。
“我在问你话呢!”她狐疑的抬起头来,不耐的推推他的肩膀,硬是要逼出答案。
石敢当僵硬的点头,脸色更红,整个人像是快要着火似的。
“但是,你这么穷,哪来的钱救我呢?那可是一大笔钱呐!”茵茵顽皮的伸出手,拨动他的发,还捻着发尾,去刷他那比关公还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