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请问您需要什么?”她大声问,好让客人确定柜台在哪里。
一听到声音,任育凯马上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去,前行,直到手杖敲到柜台,他再往前一步才停下,又摸一下柜台边缘以确定自己和柜台之间的距离,然后拉下包住下半张脸的围巾。
“昨天的便当和甜点,我想谢谢你。还有……”他掏出皮夹。
“不用了,”问晴按住他的手,旋即又闪电般缩回去,好像他的手有电流会电死人似的。“如果你真想谢我,请我吃饭。”
任育凯怔了怔。“请你吃饭?”
“对啊!我请你吃饭,你回请我吃饭,这是很正常的事不是吗?”
任育凯静默了会儿,忽地笑了。“我想,你已经决定要到哪里吃了吧!”
“当然。”问晴笑吟吟地说。“我们先到‘比良乃’买三人份的人形町寿司便当,再到汤岛天神社去赏梅,虽然你看不见,但香味你一定能够闻到。还有,听听其他赏梅游客的说话口气和内容,你也可以猜想说话的人大概是什么样子的,久了以后,我保证,不需要直接看见人家的表情,你也大致能从人家的说话语气里察觉到对方的想法。”
任育凯慢吞吞地收回皮夹。“好,我请你吃饭,还有赏梅。”
果然没错,她并不是要钓凯子——要钓也不需要钓他这种瞎子,她只是好意想带他到外面走走,并教他如何利用其他感官来代替眼睛。
“如果梅花的香味和你身上的香味一样恰人,我想我会很喜欢的。”
“咦?你喜欢吗?”
突然,香味变浓郁了,任育凯下意识往前摸了一把。“嗯?这是……”
“香包,我做的。”问晴很高兴地任由他拿走香包去闻嗅。“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帮你调配适合你的香味。”
“那就不必了,男人身上有香味实在很奇怪,我连古龙水也不习惯,不过……”任育凯仔细闻嗅。“这是调配出来的?”
“对,这是家传,所以别问我是什么调配出来的,我不能告诉你。”
“就算你说了我也不懂。”任育凯喃喃道,把香包递回去。“我叫任育凯。”
“耶?”刚拿回香包的问晴呆了呆。“你是中国人?我以为……”
任育凯又笑了。“以为我是洋人和日本人的混血儿?抱歉,你猜错了,我是台湾人,不过我老爸有洋人血统,他才漂亮呢!儿子都娶老婆了,走在路上还是有一大堆女人对他流口水,害我妈咪恨不得把他用狗链子锁起来。”
“啊!你结婚了?那你太太……”
“又错了,”任育凯叹气。“是我大哥结婚了。”
“哦,抱歉。”问晴有点尴尬。“呃,我叫叶问晴,也是台湾人。”
这下子换任育凯惊讶地咦了一声,马上改用中文问:“你也是台湾人?”
“对,我的亲生父母都是台湾人。”叶问晴也换成中文回答他,有点生涩,而且发音也不是很正确。
“……亲生?”
“我……”问晴迟疑一下。“算是被领养的吧!”
“……算是?”
问晴的表情有些奇怪,不过任育凯看不见。“总之,我后天轮休,那天你方便吗?”她又改回日文。
任育凯立刻意识到自己问到不该问的地方。“当然方便,事实上,我每天都很方便,除了学日文点字以外,我根本没事可做,你知道,就像那种早该打包丢弃的垃圾一样,除了占位置,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用处。”
他说得自嘲意味十足,问晴却没有安慰他,反倒笑了。
“跟那时候的我一样,当时我也认为自己只是一个无用的废物,但是……”垂眸望住手上的香包,她悄然落入回忆中。“我听到了那首曲子,突然问,世界又不一样了,一个月后,我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于是,我从谷底爬到山巅,虽然看不见,但我确信自己还有许多可以做的事,所以……”
她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放心,慢慢来没关系,当你习惯眼睛不再是可以使用的感官之后,你会发现善用其他感官就可以弥补这项缺憾,因为这个世界不一定要由眼睛来看,只要能学会用心来看,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比眼睛看到的更清楚。这不容易,但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
她不是在安慰他,而是在告诉他一件过来人的经验,这远比那些空泛的鼓励更令人信服,尤其是用她那种柔软又坚定的嗓音说出来,不明缘由地就是特别容易让人接受。
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温热的感动,使任育凯冲动地反手握住她的柔荑,柔柔的、软软的,就跟她的声音一样,摸起来好舒服,但是,不是他的错觉,她的手果然有点颤抖,不知道为什么,是他太莽撞了吗?还是她胆子太小?
或者是……
“真希望能看到你的样子。”
“我可不像你这么漂亮,不过……”迟疑一下,她才拿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还是可以‘看’呀!”
“可以吗?”她的脸好烫,发烧了吗?
“可以啊!”问晴仰起脸来任由他摸索,并为他解说他摸到的是什么样子的脸型和五官,以便让他和手上摸到的感觉搭配起来。
“我的脸不大,但很圆,对吧?或许你会以为我很胖,其实不是,我只有一点点胖……呃,比丰满再多一点肉的那种胖,可是因为我很矮,所以看上去就满胖的,不信的话摸摸看就知道我不是那么胖……咳咳,我不是请你摸我身体……”
任育凯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知道。”然后摸向她的鼻子。
“现在你摸到的是鼻子,普普通通的就是鼻子,眼睛不大不小,有双眼皮,但不深,不过嘴巴非常小巧,这大概是我脸上最好看的部位。”
任育凯描摩着她的嘴型。“樱桃小嘴?”真的好小,小得令人吃惊。
小嘴笑开了。“对,而且颜色非常漂亮喔!是同学告诉我的,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同学?”任育凯继续摸向她的耳朵,长发。“高中?大学?”
“艺大音乐系现代作曲科一年级,四月中旬开学。”
“作曲啊……”任育凯若有所思地定住,“嗯,那应该很好玩。”说完,他感觉到她的脸皱了一下。
“好玩?我可不这么认为,我高中上的是艺大附属音乐高等学校,那时也有教简易作曲,我努力奋斗得头发差点白了,还险些过不了关呢!”
任育凯微微一笑,收回手.“也许是你没抓到诀窍。”
“诀窍?作曲也有诀窍?要真有,那每个人都可以当名作曲家了!”问晴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告诉你,那要靠天份,我是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天份,但我想试试看。”
“那就加油吧!”
“你呢?你又是念什么的?”
“物理。”
“物理?”问晴想了一下。“你可以继续朝理论方向进修啊!”
任育凯耸耸肩。“再说吧!”
问晴了解地点点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大概吧!”任育凯不置是否地应道。
问晴原想再说什么,就在这当儿,眼角瞥见店长点完货出现,她忙吞回那些话,板起脸一本正经地问:“请问先生需要什么?”
任育凯愣了一下,旋即听见另一双脚步声,顿时恍然大悟。
“呃,请给我三包五丈原拉面……”
“又吃方便面。”问晴以不赞同的语气低声咕哝,仿佛小鬼在抗议又没有冰淇淋可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