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起自水桶中拧干的抹布,擦拭布满灰尘的窗框及桌椅,神情自在得如同正和亲人共处一般。
或许她在不知不觉中,也觉得将曲承胤视为家人看待没什么不妥。
只是她也明白,在他们之间尚缠绕着某种和家人不同的情愫……
“后来我身子好些,能自己走路了,怎么还不让我住进这儿?”他举起扫帚,挥除墙壁及角落的蜘蛛网。
“哎呀,你现在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不就是打扫吗?让你住这儿,就是会有这种麻烦,这你还不了解?”她对他指指桌面,要他小心些,别将蜘蛛网挥落上她已擦拭过的地方。
“你就是什么事都怕麻烦。”他习惯似地咕哝。
“说话没规没矩,我是你主子呐!”她玩笑地嘲弄他,“谁知道你那时候会不会说断气就断气?我要是先整理了房子,不就白忙了?”
他故作正经地作了一个揖,“是,懒惰成性的主子,你右手边那张椅子还没擦,快擦了吧!”
“唉——也只有我这主子会被奴口使唤。”夏拙儿装出可怜语调,假意卑微地抹擦着椅子。
曲承胤突然注意到了些什么,视线越过夏拙儿忙碌的身影投向窗外,远处似乎有一片桑树林,他闻到了一股随风吹来的桑梅甜味。
“桑树……”他喃喃地低语。
夏拙儿转身顺着他的视线望出窗外,“想吃?”
他看了看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张嘴闭嘴地欲言又止。
“又怎么了?你像个大姑娘家一样拐弯抹角哩!”她将抹布丢回水桶内,以袖口抹去额际的薄汗。
“这天下的姑娘之中,就你一个不知道什么是拐弯抹角。”他轻笑着。
“嗯,是啊,我爹以前也常这么说我。”她倒是老实地点点头,神情、模样都可爱极了。
曲承胤眯着眼,明白了夏拙儿的父亲为何要福伯在他去世后,将她带到人烟稀少的乡下地方生活,因为她实在是不适合住在人多嘴杂的市镇里——尤其她又背负着克夫的传言。
“你到底要不要吃桑梅呀?”夏拙儿也闻到了那股随风送至的微微桑梅甜味,所以又将视线调往窗外。
曲承胤没有发觉,他又开始对夏拙儿不由自主地说出心里话——
“我二娘未嫁进我家前,是个在桑田里采桑的姑娘。小时候她总是一边拍抚着我和弟弟入睡,一边说着她从前在桑田里工作的情景……”他顿了顿,才扯动嘴角笑着开口,“长大以后,我记得我二娘说过的事情,反倒比记得我亲娘说过的事情还多……”
他二娘的存在对他来说,很是复杂,既是他的母亲也是他的姊姊,更是他少年时期所倾慕的女性形象。
而现今,更是多了一层背叛他、毒杀他的仇隙情感。
夏拙儿望着曲承胤隐隐透出哀伤的脸,虽然没有出声打断他,却轻轻拉住他的袖口往门外走去。
尚处于茫然状态的曲承胤不明白夏拙儿的意图,但也任由她拉着走。
×××
夏拙儿顺手在院子里拎了两只竹筐,自已拎着一只,交给曲承胤一只,之后便拉着他往桑林的方向跑去。
她觉得他要不是习惯性藉着转移话题来装蒜,就是想哭而哭不出来,或者是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哭。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但随即又想,她何必安慰他呢?也许他并不需要人安慰呀!
“桑真是一种好树哪,夏初有叶子可以采、夏末又有桑梅可以摘。我们快采满整个竹筐的桑叶,让福伯带去山脚下和养蚕的大娘们换点米、换点盐回来,然后再摘桑梅回家去吃个过瘾。”夏拙儿眯着眼睛冲着曲承胤直笑。
曲承胤默默接过竹筐,看着她率先奔进桑林里去。
夏拙儿先是采集她伸手可取的,随后便蹈着脚尖采摘较高枝桠上的桑叶。
在绿油油的桑叶映照下,她那莲藕似的双臂上下不停摆动着,雪白的颈项在枝叶间若隐若现。
她有时会瞅曲承胤一眼,并以奇怪的表情及姿势意图逗笑他。
夏拙儿的轻笑声悦耳动听,如莺声燕语,偶尔露出桑叶间的倩巧笑容、柔软苗条的腰肢,使得曲承胤心头怦怦然,不知不觉地跟着她沁出愉悦笑意。
尤其是她巧笑时那迷人的深深酒窝、绛红的樱唇和那洁白如贝的牙齿,若隐若现、乍明乍暗,给他一种十分美妙的神秘感,也引得他恍恍惚惚、愣愣地、直直地朝她走去。
当他走到她面前站定时,她脸上仍挂着甜美的笑,有些不明白他意图地偏着头望着他。
他的眼神迷茫,头颅却缓缓地贴近她的,直至来到她的鼻端上,感觉到她脸上所散发出来的热气。
“你的鼻子做什么对着我的鼻子?”夏拙儿望进他近得令人眼花的黑瞳。
瞧他刀削似的鼻梁线条,她原本以为触着了会有冷硬如石的感觉;没想到竟是出乎她意料的温暖。
因为她的出声,他这才回过神智,可是却没有移开鼻尖的打算。
“你真的……”
只差一寸就要被人轻薄了,竟还问那种傻问题?
他很难不感到哭笑不得。
“嗯?我真的什么?”她犹自迷糊地问。
“好笨!”
“啊?”
夏拙儿还来不及娇嗔抗议,便让轻滑过唇畔的温热给吓了一跳。
“你怎么这样?!”
她像被烫着似的,往后退了一大步。
一只指头轻轻压在唇上,好像要抹去他的气息,又好像要在被吻的地方抓住那个感觉。
“对不住。”曲承胤口里道着歉,眼底却没有丝毫愧意。
其实他所受到的惊吓并不亚于她,突来的体认让他感觉胸口被骡子踢了一下,五脏六腑几近崩坍瓦解——
他怕是对她动了心了!
她咬咬唇,满脸的惊怒,“说对不住就成了吗?”
照她以往的性子,她应该气愤地槌他几拳——
而且是用槌得他咳血的那种力道,可是她茫然地发现由自己并不是真那么生气……
曲承胤不置可否地耍赖,“大不了让你亲回去就是。”
“我才不要!”
她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唇,恶狠狠的瞪住他。
“好吧,那是你自己说不要,可不是我没诚心赔罪。”他歪嘴坏坏地笑。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曲承胤最真实的一面也一天天地展现在她面前。
“我要跟福伯说你欺侮我,叫福伯拿棍子打你!”她横眉竖目地恐吓,语气却没有表情所显现出的那般凶恶。
“那真是太好了,你快去跟福伯说你被我欺侮了,那福伯就不得不把你嫁给我了。”只有他自己明白,这状似玩笑的话中有十分的认真。
“你疯了!”
这会儿她的双眼不再横着他,而是瞪得大大的。
受到拒绝的曲承胤眼里浮出点点火气,“因为我的卖身契还在你和福伯的手中?因为我现下的身分是你和福伯的奴口?”
听见他的话,夏拙儿也不急着争辩,只是垂下颈子,好半晌才低声地说:“你好不容易活了,现在却嫌命长吗?”
曲承胤敛住了气,知晓了她话里的意思,也知晓了她非常在意缠在她身上的克夫传言。
他静静地走向她一步,轻声问:“你穿过几回嫁裳?”
她仍是垂着颈子,浑身充满着挫败的氛围,“没穿过。”
就是连一回嫁裳都没穿过便克死了三个未婚夫婿,使得她自觉是个嫁不掉、也嫁不得的坏姑娘。
“我不怕。”
“嗯?”夏拙儿不懂得曲承胤没头没脑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