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管家止住了阵法,心里也万分讶异。这阵原本就是为了克制无色天而设计的,多年前乌堡主和无色天有嫌隙,心恐无色天寻仇,苦心推演了这套阵法,又得乌纥的大师父所助,传了龙行五式。
原以为天衣无缝,居然还是被识破生门逃逸了,看来还需重新推算才是。
他沉吟片刻,吩咐堡丁候命,迳自走进民居。
丽郭正在尽力救治昏迷的乌纥,见到大管家,她不畏也不惧,只是护在乌纥身边。
“鬼医大人,烦请到乌家堡作客。”大管家瞥了眼面色如纸的乌纥。虽然少主留不得,但是从小抚养到大,心下也是一阵难过。 “乌堡主情况危急,还望你——”
“我本来就是要去乌家堡的。”丽郭神情淡漠,“待我的病家愈可,这就启程。”
“少主……不能医。”他别开眼,不忍看那张熟悉的脸孔。
“就因为他是回纥的皇子?”丽郭笑了一声,“还是他身有帝骨?抑或是……乌老英雄杀了他的父母?”
大管家猛抬头,眼中写满错愕,“他……他果然都知道了……”抡掌就要劈向乌纥的头颅。
丽郭发出三根绣花针,逼开了大管家的掌,厉声道:“你敢动手?!你若动手,我保证让你乌家堡的人都横着出村去!就算拚掉我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鬼医,你也是大唐儿女,忍心见压境大祸而来?”大管家急了,“当初谋刺回纥可汗,实非得已,这是止住战端最快的法子了!乌将军一肩扛下所有的罪孽,弃官而走,若不是这回纥皇子还小,他早已自刎谢君恩!就是回纥可汗被刺身亡,回纥乱了这么多年,边关才安定下来……”
“他是乌纥,是乌老英雄的义子!”丽郭察言观色,“乌老英雄就算自己死也不会杀自己孩子,不是吗?若要杀他,又何必抚养他这么多年,教他读书识字,教他上乘武功,四处延师?他们父子俩很亲爱啊……就算你这个大管家要杀他,乌纥也没有半句怨言……”
大管家不禁动摇了,可一细思又转为刚硬,“当初我阻止过乌将军的。这孩子若长大了,必成祸害!”
“祸不祸害不是你我决定的!就算略知天命又如何?我命由我不由天!”丽郭竖起两道柳眉,分外的英气凛然。
大管家不愿再谈这令他伤痛的事情,“鬼医,你又何苦这样维护绑架你的异族?”
“因为这个异族他拚了命来为我。”丽郭戒备的夹着绣花针,“宝剑赠烈士,红颜酬知己,我也当拚了我的命来为他!”
“你不了解,他没有对你坦白……”大管家颓丧的抹了抹脸,“他和回纥的人密谈过了。回纥乱了这许多年,正待他这个正统皇子回去统一。杀父母的血海深仇,岂能不报?他是我教养出来的,我最清楚……”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他这样雄才大略,岂是一方马贼而已?更不要提他面有帝相,未来必是大唐的煞星……”
丽郭垂下眼睑,“大管家,一切都只是你的臆测而已。你瞧瞧,他伤成这样,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天呢……就不能让我略尽绵薄之力?好歹都是父子一场,你忍心他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说完,竟是默默垂泪。
大管家也是心如刀割,忍不住老泪纵横。虽说当初极力反对乌将军收养乌纥,但是孩子总是孩子啊……他当乌将军的军师,一生忠心耿耿,误了婚姻,真是把乌纥当自己孩子看待了。听鬼医的话,乌纥似乎是日子不久了,他忍不住悲痛起来。
无力的摆摆手,大管家走了出去,背影像是苍老了许多。
等大管家走了出去,丽郭低头看着乌纥,果然发现他早就醒了。她不禁有些脸红,不知道他是几时醒的……
“管家叔叔进来的时候,我就醒了。”乌纥轻描淡写,运作内息,不禁苦笑。他原本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没想到这样沉重的内伤,居然还留了条命在。
丽郭张目结舌,若有地洞可以钻,她早就钻了。想想自己说了那么多令人脸红的话,这这这……
“我、我纯粹只为义,可没别的念头……”她连忙撇清,“士为知己者死,你都这么配合了,我当然也——”
“这下我成了你的知己啦?也不错……”他重咳几声,吐出黝黑的血块,心头又沉下几分。
见他吐出这样的乌血,可见内伤沉重到牵连了五脏六腑。她手边没足够的药方,连银针都得用绣花针代替,眼下他伤势沉重不能移动,说真的,她没半分把握。
“你可别小看我,我可是‘鬼医死要钱’呢!”丽郭勉强打起精神,“我的医术也只输我爹一些些,阎王要人三更死,我偏留他五十寿。你筋骨强壮,底子又好,这点小伤不会怎样的,真让你怎样了……我、我摘了牌子,这辈子不行医了!”
想想他的奋不顾身,她心里一阵酸痛,不禁又哭了起来,“你是怎么了?就算没了我这个大夫,有钱哪里寻不到好大夫去?你要知道,命里得医才医得病。我已替你卜过卦,你爹的病虽险,却自有贵人,你犯得着这么拚吗?还是为了你这身世,你就打算把命送了干净?男子汉大丈夫,这么点难关都过不去,轻易的抛了性命,算什么呢?!”
她边哭边数落,一面往他身上扎绣花针。
“为了你把命拚掉了,倒也值得。”乌纥勉强的笑了笑。
“有什么值得呢?”她不敢停手,将眼泪往肩头狠狠抹去。
“我以为,这辈子我是不想娶妻了……塞外姑娘憨直,没趣;中原姑娘扭捏得紧,没趣。偏偏我遇着了你……”
他突然开始怕死,若是死了……她的眼泪怕是停不了了,他怕这泪的。“我不说了,你别哭……咱们是知己,有谁比你更懂我,又有谁比我更懂你呢?咱们不用多说话,也懂彼此心思的,莫哭了……我这儿疼……”他顾不得身上密密麻麻的针,指了指心窝。
丽郭一下子停了眼泪,突然着慌起来。可怜她聪明机智,遇到情关却和寻常姑娘家没有两样。这一路上恼他、气他、恨他,实际上也不得不佩服他、欣赏他。
独个儿心思敏捷是很寂寞的,总觉得除了家里姊妹,天下无人懂得。好不容易遇上了旗鼓相当的对手,不由得起了惺惺相惜之感,偏又知道了他的身世……又是怜他叹他;又蒙他舍身相救,终究是自己任性累了他性命……
屡次起脚要离开,终究是踌躇下去。她这生……可还走得开?
心上像是吊了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似忧似喜,竟不知道是怎样的滋味。
“你……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你这鸟人,你这可恶的马贼!”她哽咽着,眼泪流得更凶,“你绑我的人就算了,连我的……连我的……都绑走了!你真是可恶,太可恶了!你敢这么一死了之试试看……我阴曹地府也不饶你的……”
乌纥好半天不言语,“……我怕,你会后悔呢……如果我告诉你,我一点也不想替我的亲生父母报仇呢?”这是他放在内心逃避很久的痛苦,只要一想起来,就像是火烫的伤,包着脓血,痛苦不堪。“我是懦夫?我不忠不孝?居然一点也不想替我亲生父母报仇……”
他虎目含泪,“我知道义父是不得已的……因为我的亲娘是他的妹妹,他再三劝我生父别起战端,但是我的父亲却只梦想天下皆为回纥牧马地……这些事情听起来多么遥远,我连父母的长相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义父的长相,义父和我相处的每一天都宛如在眼前……要怎么为了长相也不知道的所谓父母,杀害抚养我至今的义父?我只想当乌家堡的乌纥,一点也不想当回纥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