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想知道,曾在树上刻下心衷的两人,那一段不能被得知的往事。
透过窗棂的日光,静静洒落在佛珠之上,颗颗泛紫的珠子显得格外剔透耀眼,晴空坐正身子,双手合十,在喃喃施法了一阵后,离魂出窍,将自己的魂魄投入佛珠之中,当晴空的身躯不再有任何动作之时,串结在穗带旁的第一颗紫色珠子,登时绽出耀眼的光芒。
沉浸在珠中记忆里的晴空,张开眼时,所见的,是他最早见到晚照时的记忆。
第一世的他,与今生的他很像。
因身怀佛谕转世,自小他就一直待在佛门之中,只是他并未落发,除了偶尔讲道之外,他的作风丝毫不似同门中人,在成年后,他不顾众僧的哀求,离寺将自己远藏在山中。生活过得极为简约的他,若是身无分文可用,他便下山卖豆腐,直到他被身染重疾的恩师找下山驻寺代司其职前,在山中,他度过了一段宁静无扰的岁月。
在他代掌恩师权职之后不过一段日子,恩师谢世,他也理所当然地被视为接掌法寺的住持,但他坚不肯受,亲点了另一名高僧为住持后,即打算立刻返回山林,只是,在他即将离去的那日,他见着了被押在大殿里遭棍责的晚照……
一根根戒棍不断朝晚照的背后落下,忍不住出面制止暴行的晴空,飞快地出现在众人眼前,一掌握住又将落下的戒棍,怒声问向这群攻击手无寸铁弱女子的人们。
“你们想打死她吗?”
“大师……”见来者是他,寺里的和尚赶忙收起了戒棍。
他眯眼瞪向旁观的住持,“她究竟犯了何罪,竟让你等在佛门之地做出这种事?”
“回大师,此女子体内藏有妖魔,必须用棍棒将妖魔——”
“无稽!”晴空毫不客气地截断他自以为是的道理,将没见他发过一回怒气的住持赫退了两步。
趴在地上,被打得神智已有点不清的晚照,微抬起泪眼,在逆光之中看着身着一身金色袈裟的晴空,当晴空在她的面前蹲下时,她下意识地想躲,却使不出任何力气,只能以盛满恐惧的眸子看着他。
眼前这张布满了血与泪的容颜,令晴空不忍地锁紧了眉心。自转世为人起,他从没见过人性竟能如此凶残,他伸出一指,适时地截住了她脸上那颗即将坠地的泪,低首瞧着指尖温热的泪珠半晌,他突地一手挽起衣袖,将手上那串从不离身的紫色佛珠取下,不顾无力反抗的她开口反对,迳自将它挂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今后,见此珠如见我,谁若再动她一根寒毛,则是动我。”他边脱去身上的袈裟覆盖在她的身上,边对身后的一众交代。
“大师万万不可,此女妖魔不除,日后必定危害人间,大师千万不能因一时妇人之仁而放过她!”收了好处的住持,在晚照的双亲责难的眼神射过来时,为保颜面地赶忙要晴空改变心意。
“你说什么?”晴空面无表情地起身回首,“妇人之仁?”
“是……”住持倒吸了口气,颤颤地改口,“是慈悲为怀……”
他开始有心情找他们算帐。
“你也知道慈悲为怀?”
“贫僧不过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故才——”在晴空步步进逼之时,住持的音量顿时骤减,变得嗫嚅几不可闻。
“你可怜的是寺里的香资吧?”他冷笑,“身为佛门中人,欺陵个弱女子就是济助世人、就是可怜父母心?枉你悟佛多年,难道你还不知,佛理不会自香资里悟出,真相更不会出自棍棒之下,若你想修缮此寺,不需拿这等血肉换来的钱!”他之所以情愿待在山里,就是因他受不了这些身在佛门却心不在佛门,既不断欲又贪婪的人们。
“贫僧知错……”住持压低了脑袋,想躲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处可躲。
晚照的父亲,在住持收声住口时,没好气地往前一站,“依大师看,我女该如何是好?”
晴空只将双目扫向他,看了他的胸口一会后,难以相信地皱起了两眉,而后再低首看了看被他们折腾多年的晚照。
怜悯之心油然而生,那颗濡湿他指尖的泪滴,令他的心微微感到黥痛。
“把她交给我吧。”他没多加考虑就开口。
“大师有法子除妖?”晚照的双亲欣喜地问。
“我可除魔。”他忍气地看着他们巴不得将晚照扔给他的模样,话中有话地再道:“我可除你们的心魔。”
“还不快多谢大师!”没听懂晴空的话意,以为晴空已气消的住持,忙声声催促着他们致谢,想就这样欢喜收场。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不只是晚照的双亲,后头那些他们带来的亲人全都一骨碌地谢起他。
晴空厌恶地将脸别过去,不意,却见着了害怕得拚命打颤的晚照。
“别怕,没事了。”他忙蹲在她的身畔,放软了声调轻声安慰。
然而遭打多年的晚照却不肯相信他,她费力地蜷缩起身子,将脸庞埋在掌心里,以为自己又将沦入另一人的毒手中。
“跟我走好吗?”晴空拉开她的两手,对她微微一笑,“我保证,我不会再让你受苦的。”
她怯怯地看着他诚恳的眼眸,不知该不该信他,当她还举棋不定时,晴空自袖中取出巾帕,细心地拭去她满面的脏污,并顺手将她的发丝勾妥在她耳后,她怔了怔,像是想赌上一赌地紧握住他的指尖。
就像溺水之人紧紧攀住了浮木般。
晴空马上明白她的心意,他抽出自己的指尖,伸出两臂将地上的她抱起,在一殿庆幸的目光之下,大步离开他俩都无法再多待一刻的法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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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照的人生是在那一刻起被改变的。
自被晴空接来他的宅子里后,如晴空先前的保证,数月以来,她真的没有再挨过一顿打,而那些已经放弃她的家人也没再来看过她,相反的,他们像是终于把烫手山芋丢出后地得到了解脱,更乐意从此眼不见为净。
在慢慢调理她伤势的日子里,晴空发现她那为她带来横祸的两个性格,出乎晚照意外的,他不以为意,待她一如先前,他甚至教她诵经念佛和静心之法,让她更加了解自己的两种性子,并让这两种性子在她体内和平相处。
“你会弹琵琶?”某夜在禅堂里诵完经后,他看她取来琵琶轻拨着琴弦。
瑰丽的笑容浮现在她的面容上,“曾请教坊里的琵琶女敦过。”
“若不介意,弹两曲来听听吧。”晴空满足地看着仿佛获得重生的她,恣意欣赏她的眸光,没有自她的身上收回。
“佛门容得下靡靡之音?”她打趣地凝睇着他。
“我像个和尚吗?”他挑眉反问。
似水潺潺的弦音,流泄在小小的斗室中,不知不觉间,晴空似出了神,流连在她身上的目光,恋恋不忍离去,这张烛光下不知已看过多少回的容颜,在他眼中竟成了一种诱人深陷的诱惑。
“你的心很乱。”当弦音走调之时,他轻声提醒。
“谁教你一直看着我?”晚照的面上一片绯红。
晴空迎上她羞怯的目光,却恍惚地觉得,眼中的她,化身为一株丰艳的牡丹,正缓缓地在他的面前盛开。静默中,他俩的目光在空中凝定住了,谁也没有离开或退却,不知为什么,晴空觉得这短短的一瞬,竟过得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