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石头砸先生?枉费让你上私塾识字!你给我回家去!”那大娘让周遭沉默谴责的眼光羞愧得想挖个地洞跳。
金陵敬文,这位名动天下的名儒早让他们认作是金陵人氏了。他手下多少弟子都是好官,今天被冤枉牵连,是金陵人心里共同的忿忿不平。
没想到萍踪先生是这样斯文高贵的相貌。民众紧紧揪着衣角,没人吭声。民不敢与官斗,只能这样沉默的夹道相送。
而无知的小鬼居然伤了这位高贵的先生!
额头的血热辣辣的流进眼睛,丽萍半眯着,觉得有一半的世界是艳红的。光离开金陵城都感气虚,她有办法活着抵达京城吗?
囚车行得很慢,缓缓的离开金陵。她有预感,再也无法回到这里,倾听淮河上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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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将落,才到邻县,知县早早的来迎接,一路迎到官衙,就命捕快去了丽萍的木枷。
“知县大人,”捕快不买他的帐,“这萍踪先生是刑部要的重犯,断无法从你所愿,这枷说什么也……”
“大唐律令,重病垂危年老者可去枷。眼前萍踪先生已然重病,怎不开恩呢?”知县从衣袖里拿出十贯铜钱,“官兵弟兄们也辛苦一天了,放他们松散松散,这点酒钱,不成敬意。”
“知县大人,你这可是贿赂我?”捕快发起脾气。居然在众人面前掏钱,这可是存心让他没面子?
“什么贿赂?捕快大人言重了。”知县亲热的把钱放在捕快的手上,“这么多兄弟要照看,难为你一路掏腰包。我忝为东道主人,得留着看管犯人,走不得,要不然是该为兄弟们洗尘的。若是私相收受,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在名捕面前搞鬼?阮囊羞涩,这点钱连水酒都不足的,还是得麻烦捕快大人添补。哎,我这穷知县倒是见笑了。”
掂了掂铜钱,捕快觉得这知县话说得这么漂亮,算是识趣。离郡守大牢还远,卖个顺水人情也不错。谁知道君意如流水,今朝向东,明朝向西呢?之前连御牢关着的医家女都成了公主,哪知这位名儒的下场会如何?
“说的也是。兄弟辛苦一天,先生也病了,说什么也得让先生平安到郡守大牢呢!”捕快吩咐手下开了枷,“先生就麻烦知县大人了,明日我再来接他。”
言下之意,若有个闪失,都是知县看管犯人不严的罪过。
知县唯唯称是,命人将丽萍押入县衙,喝退手下,就留他和丽萍相对。
“老师请上座。”知县终于卸下满脸假笑,悲戚的上前行弟子礼。
“子推。”她半眯着被血污了的眼睛,“如今我是待罪之身,不是你的老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学生不敢忘记老师的教导。”他伏地不起。
她是教了一群好学生啊!
“快起来,让我看看你。”她温柔的想搀扶他,却发现手足酸麻,居然不能动弹。
子推压抑心里的感伤,忙唤小婢端水端药,帮老师净面疗伤。
“子推,能再见面,先生心里好生高兴。”她还记得他斐然的策论,就这诗赋平平,“我听闻你治得一县富足,心下好生安慰。”
“老师,我不是清官。”他羞得抬不起头,“我当众贿赂。事实上,富商应酬往来,青楼我也是去的,馈赠金银,我也没有推辞。只是我……”
“你若真贪,何以官袍还有补钉?”丽萍笑笑,子推不好意思的拢了拢袍摆,“我只问百姓过得如何,不问你怎么处理。真苦了你这样八面玲珑周全一县百姓。”
子推不禁眼眶红了起来,只是忍着下掉泪。情绪略略平复,子推细细告诉丽萍这些日子的种种事端,丽萍知道新党党徒犹在押,还没有人处决,心下稍安。
他斥退了小婢,左右张望,低着声对丽萍说:“要不是皇上得了疯病,应无此祸。据说皇上已经病得认不得人了,太医说,皇上是痰迷了心窍,让花妖给魇了。”
一听就知道是胡说八道。大约是太医惧祸胡诌,硬掰出来的,但是皇上重病应是真。
“皇上尚无子嗣,传位应该是传给六王爷。”子推垂下眼,“这六王爷又是新党的靠山,眼前又让皇太后封了摄政王,先生,你此去断无生机。眼前暂缓,是因巨贾林大爷奔走,说服摄政王先抓拿齐了一干人犯再定夺。若人都拿齐了,六王爷、心狠手辣……”
“别说了,子推。”林大爷正是丽萍的大姐--丽婉,丽萍知道大姊正在奔走,知道自己定无大碍,反而替学生担忧了起来,“提防隔墙有耳。”
“我已将家眷都送回内地老家了。”子推的语气很平静。
丽萍重重的皱眉,“断断不能。”
“先生!朝廷没法杀这么多官,到底里头有些皇亲国戚。”子推急了,“您是咱们的老师,又无官无爵,不杀您以一儆百,可让他们杀谁好?朝廷一定会这样处置的。后院现在无人看管,我留了辆马车……”
“子推,此事莫再提起。”丽萍厉声,“累你一身一家求我平安?这种事情你怎提得出来?不言你少妇幼子,你也该想想高堂父母,我断不可如此做!”
“先生,我父母也是大力赞同的。”子推急了,拉她的袍角恳求,“说什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师尊这样枉死。”
“若是我的学生,就不要让我成为贪生怕死、背数十条无辜人命的无耻之徒!”她一拍桌子,力道虽然轻,却愤怒得全身轻颤。
“学生、学生……”他敬若神人的老师眼前有大难,难道他什么都做不得?他心一酸,居然落下泪来大哭。
丽萍望着子推,心软了下来。她初到银鹿书院,第一个教导的,就是这个有偏才的少年。书院的先生都轻视他诗赋无才,只有她为这少年精彩的策论赞叹再三。
“子推,你功课有没有放下?可还写策论?诗赋呢?若有的话,让为师的看看如何?”丽萍的语气依旧慈爱斯文,就像子推印象里那春风化雨的老师。
子推偷偷觑着丽萍。难怪先生要隔帘讲经,望着这样美丽清秀的容颜,谁还有心读书呢?老师真是、真是用心良苦。
“这是拙作。”子推含泪捧上,“请先生指点。”
看了看他的诗赋,丽萍发笑,“子推,你的诗还是没有进步啊!但是这策论‘弘论新法’,唔,好,好得很!”
见子推还要劝,丽萍望了望半缺的月,“子推,相见极难。咱们师生好不容易聚首了,可先将天明撇一边,且论论文,佐着月光喝点酒吧!”
这一夜,谁也没能阖眼,而后院的马车就这样空悬了一夜。
千言万语,一夜怎么够?怎么够?
天一明,知县大人子推将丽萍押上囚车。丽萍回头看了一眼,含笑的低了低头,子推呆呆的站在城门,目送到人马成了天边的一个小点,渐渐不见,还是呆呆的站着。
丽萍就这样断了跟金陵最后的一点点关连。
囚车颠簸,摇摇晃晃的载着丽萍朝向不可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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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丽萍没有吃什么苦。她心知大姊丽婉极力为她奔走,大概沿途所有黑白两道都砸重金打通了,她因“重病”免去了重枷,饮食都还是吃得用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