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不及回答,那马车的窗帘子一掀,一张莹白脸容探将出来--
“永劲哥哥,是我呢。”
“宁芙儿?”年永劲浓眉微挑,神情很耐人寻味,仿佛有些失意。他还以为里边的人是……是另外一位姑娘。
凤宁芙随长辈前来开封祝寿后,便在年家住下了。
她笑咪咪地颔首。“是呀,就是我呀……永劲哥哥,你、你怎么脏成这副德行?”秀目瞪得圆大,挺新奇的,还是头一遭见到这严峻自持、律己甚厉的男人如此邋遢。
年永劲不答反问:“你怎么出城了?”
这阵子,两个海宁凤家的姑娘常相作伴,有时他不能自制地又去立在那院落拱门外,在月夜下静瞅着房里的动静,见凤祥兰有人陪着,他心会安定许多。
凤宁芙眨眨灵眸。“出城走走,散心呀。”
“那……那祥兰儿呢?”他不禁问出。
凤宁芙忽地笑叹了声。“要我独自一个出来,那多无趣呀,还有,我也不忍心把祥兰儿丢在大宅里,所以永劲哥哥,咱们先说好啦,你可不许生气。”
年永劲还没回过神,那窗子的布帘已被凤宁芙大大撩开,就见一抹秀白纤影坐在马车角落,玉颈微垂,双眸淡敛,正是凤祥兰。
一股熟悉的炽热在胸处散漫开来,年永劲呼吸微窒,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端坐在角落的姑娘。
他早该正视两人之间的事,如此悬着、吊着,原来是折磨了两个人。
想说些话,那思绪在脑中沉淀再沉淀,归结出唯一的一句……
但此刻绝非好时机,他一身脏污便罢,两人也没能独处,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合的,他该如何对她问出那句话?
凤宁芙见他发着怔,忽地噗哧笑出--
“永劲哥哥,你不生气那很好呀,咱们要走啦。”
年永劲有些着急,见凤祥兰抿唇不语,微蹙着眉,更显清瘦之姿,他心像被针刺一般,隐隐疼痛着。
“你们上哪里去?”他嗓音略涩,忙吞吞唾沫润了润,又道:“太湖河寇的案子刚结,你还险些被劫,不乖乖待在宅子里,怎又跑出来?还有,你、你拖着祥兰儿,明知她双目不方便,怎能跟着你乱闯乱跑?”
凤宁芙忙道:“永劲哥哥,先别凶人嘛,祥兰儿和我只是到城外的慈云庵拜菩萨,就在前头而已。拜完菩萨,咱们就乖乖回年家大宅,可不是乱闯乱跑呀。”
慈云庵?!
那是开封城外香火十分鼎盛的一家佛庵,比丘尼约莫三百来位,在春汛、秋汛时曾收容了不少无家可归的百姓,之后参拜的香客便多了起来。可这些全非重点,重点是--她跑去慈云庵做什么?!
嫁出去的女儿犹如泼出去的水,那……那海宁凤家是没脸再回去了,可开封这里却也不能再待的……
将来你要成了亲,有了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我躲得远些,心里兴许就不难受了……
或者,就找一座佛庵住下吧,吃斋念佛,住一辈子也未可知。
你、你别走……该走的是我……是我呀……
他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她真想出家?!
他不许,九死都不许!
“不许去!”五指抓住窗边,他口气恶狠狠的。“都给我回大宅去。”
“永劲哥哥--”凤宁芙还想对他软言几句,一只软腻的小手在此时摸索了过来,轻扯着凤宁芙的衣袖,轻细地道--
“宁芙儿,我还是不去了……咱们先回大宅,你再让永澜或咏霞、咏贞他们陪你一块儿去吧,好不?”
“可是你一直闷着,没病也要生病了。”
凤祥兰摇了摇头,脸容始终轻垂。“没关系的,我、我眼睛本来就不方便,只会给人添麻烦……咱们还是回去吧。”
年永劲的指力几要掐碎马车木板,粗嗄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是……是为她挂怀呀。
三人忽地沉默下来。
凤徉兰咬着软唇不出声,眉心透着股淡淡的倔强意味。
年永劲的双目却如同着火一般,压抑着狼狈又苦恼的情感,而凤宁芙则挑着细眉沉吟着,玩味地瞅着他们俩。
还以为这场对峙要持续到天荒地老,就在这时,凤祥兰终于有了动作,她从怀里掏出一条净帕,扯来凤宁芙的衣袖,将帕子塞进她掌心里,柔嗓带哑--
“宁芙儿,把这条帕子给了永劲吧。”
“啊?”凤宁芙嘴微张,随即意会过来,“他全身都是泥,一条帕子擦不完的,给了也是白给,只会糟蹋你的香帕。”
凤祥兰语音未变,又道:“他浑身泥也就作罢,糟蹋就糟蹋了,至少可以用帕子擦擦脸……咱们回去吧。”
凤宁芙唉地叹气,见“无力回天”,只得将净帕转交到年永劲手里,见他不来拿取,便主动将帕子塞进他怀中。
“好吧,永劲哥哥,你要咱们回去,咱们只好回去,但心里可老大不愿意,闷得很哩。”随即,她吩咐福伯调车回头,往来时路走。
见福伯熟练地驱使马匹,年永劲下意识地紧握着那方净帕,鼻腔渗进清雅香气,他左胸跳动得极不规律,同样闷得慌、闷得紧,失意得不得了,直想抓着谁大声呐喊,将满腔悒郁又勃发的情感宣泄而出。
“大爷,您忙去吧,咱们走啦。”福伯一手扯绳,一手挥鞭,朝定住不动的年永劲笑了笑,车轮子己骨碌碌地转动,缓缓拉开了距离。
不成了。
仿佛投入火海当中,烧得他浑身皆痛,真是不成了。
乱纷纷的大脑陡地划过一道锐光,心陡地高扬,他抓着帕子拔腿直追,瞬息间又赶上马车。这回,他并未出声要福伯停车,却是直接抢过缰绳使劲一拉,硬是制住了马匹。
“大爷,您、您您这是怎么啦?”福伯挑高老眉,不明就里,瞧年永劲发红的峻脸、严肃的眉目,着实被吓了一大跳。
年永劲没回话,拉住马后,一袭脏污的灰衫接着风也似的赶到马车后头,咻地掀开厚布帘子--
里头的两个姑娘不约而同发出惊喘,全瞪大眼眸,一个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脸,另一个则将迷蒙的眸光锁在他身侧某一点上。
“永劲哥哥……你、你你……”凤宁芙自然而然地挡在凤祥兰身前,话尚未问出,他高大的身躯已半探进来,伸长健臂碰触到凤祥兰秀洁的衣衫。
还没搞清他的意图,凤祥兰只觉腰身一紧,尚不及惊呼,人已被拖了出去,下一瞬,已落进男子宽广的怀抱中。
“永劲?”她反射性地揽住他的颈项保持平衡,一张雪容忽现薄嫣,团团在双颊绽放,愕然中亦显羞涩。
“我有话问你。”他语气急切紧张,没注意声量有些过响了。
“啊?”凤祥兰方寸颤了颤,呼吸竟也教他影响,不自觉变得急促起来。
“我想问你,我、我只想问你一句……我、我……”他胸口起伏甚剧,双臂收拢,几要将她挤进自己的身体中。
这般吞吐不出,累得一旁的人干着急,就听见福伯扯着胡须,唉唉地大叹--
“大爷,您有话就直说,想问啥儿就痛快地问,这么磨磨蹭蹭的,咱儿一颗心像吊着十五个桶子七上八下的,都快绝了气啦!”
凤宁芙终于回过神来,抢出马车外,秀脸净是好奇,掀唇问出:“永劲哥哥,你到底要问些什么?”
教人这么反问,那句话硬生生卡在年永劲喉头,吞吐不出了。
瞪了福伯和凤宁芙一眼,他咬咬牙,头用力一甩,怀里挟着凤祥兰拔腿又跑,眨眼间已将不相干的人远远甩脱,抱着她来到一处树荫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