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口前填妥入境表后入关,我到提取行李处取回自己的行李。排队等待通关空档,我开始调整手表、校正台湾时间。
在美国四年,我始终没习惯时差。
这很奇怪、更无法解释,我的中国同学说,我是得了慢性思乡病。
也许是吧!反正这种怪现象,谁也无法去追究真正的原因。
推着笨重的行李,我从中正机场第二航站大门走出来。
“小姐?”
还没停下来喘息,我已经听到熟悉的声音。是老黑,他来接机了。
我回头,看到一个笑容满面的老头,以不确定的眼神狐疑地审视我……
“小姐?”他再问我一次,似乎不确定眼前这长发飘飘、纤细美丽的我,就是四年前他那像个野孩子般的小姐,江晓竹。
“老黑。”我叫唤他的名字,倩然一笑。
听到我的呼唤,这年近半百习惯守口如瓶的老头,终于松了一口气。“小姐,你长大了!”老黑笑呵呵朝我走来,异常地热络。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等着他走上前来替我提行李。
老黑老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的人,老的特别快,我看到老黑脸上的皱纹明显地加深。
“小姐不再是小姑娘了!”
我对他微笑,很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六月的台湾,天气异常炎热。虽然在这里住了十七年,但早已适应美洲大陆的气候,回台湾前,我已经换上一袭粉红色细肩带碎花洋装,原本凌乱的短发,四年来已经长及腰际。
我知道,现在的我跟四年前只穿牛仔裤、随便套一件T恤、脚上蹬双球鞋、活像个毛头野孩子的我一点都不像--
但四年的时间,很可以让一个女人彻底改变,不是吗?
我彻底的改变了吗?我想,从老黑的眼神,我已经得到肯定的答案。
“小姐是个大女孩了!江先生如果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很惊讶!”老黑赞叹地道。
言下之意,哥哥没有来接机。
“天气真好,台湾一点都没变。”我仰起头望着蔚蓝的天空,轻快地吁出一口气。
哥哥没来,这是意料中的事。
我完全不感到惊讶。如果时间会让人成长,那么伤痛就让人蜕变。经过四年,我不再傻得期待什么。
“小姐穿得这么漂亮、别提行李,让我来就可以了!”老黑道。
“这没什么,在美国都是自己来的,我来帮你吧!”我体贴地说,顺手拿起一袋不轻的行李。
老黑不再坚持,只是睁大眼睛看我一眼。
老黑对我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时期。我不担心他的想法,反正慢慢的,他会改变。
“小姐,江先生一大早出去了。”见我没反应,老黑接下说。“所以,江先生不能来接机。”
“嗯。”我轻声响应,表示知道了。
老黑从后视镜瞄了我一眼。他窥视主人的习惯仍然没有改变。
“江先生……江先生没说几点会回来。”他又接着往下说,像是不习惯我的安静。
他的答案,是四年前我常问他的问题。
而这些问题,在四年后的现在一样没有答案。
我望着窗外,惊叹于台北碧蓝的天空,从前我为什么没有发现,晴天的台北,苋然有这么雪白柔软的云?这么蔚蓝澄净的天?
“老黑,台北要上哪儿领养一只猫?”
“啊?”
“小猫咪啊!在美国我有一只男同学送的猫,回国前我送人了。我还想养一只猫。”我露出笑容,天真地告诉老黑我的梦想。
“猫?”老黑犹豫了片刻,然后回答我:“宠物店大概有卖吧!可是……我没记错的话,江先生不喜欢猫。”
“会吗?”我似问非问,没期待老黑进一步回答。
老黑从后视镜再看我一眼,默默地观察我,而我的眼神已经再度移向窗外。
我知道我的哥哥,江浩南,他不喜欢猫。大男人通常不喜欢小动物,他们喜欢有侵略性的大型犬,而我的哥哥,就属于这种男人。
很快的,我要回到那个久违的“家”了……
除了三年前那个平安夜,我们擦身而过,三年来,他再不曾来看过我一回。
他相信我会过得很好吗?
我轻轻咧开嘴,知道此刻后视镜里的自己,笑容一定很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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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熟悉的房间,除了每中年更新一次的家具,家里一景一物,没有多大的变化。我的房间仍跟我离开时一样,我的枕头、我的被子、我的睡衣已经齐齐整整地铺在我的床垫上。
我回首望向床边的穿衣镜,恍惚间我依稀有股错觉,以为会在那曾经跟随我七年的穿衣镜里,见到一个满身邋遢的野孩子……
但是站在镜子里回望我的,是一名美丽的柔媚女子。这女子拥有一双雨雾迷蒙的眼睛,她很美,她有一头及腰长直发、她的身段软柔纤细、她湿润的眸子富含感情、她流转的眼波教人迷醉……
我怔怔望进镜子,一时间不能适应。然后我慢慢回想起四年来镜里逐日改变的自己。我柔软的发丝,像电影明星一样乌黑滑顺地躺在我的脸侧,伏贴着我白皙娇媚的鹅蛋脸,镜子里的“她”,现在穿着一袭水蓝色无袖洋装,苍白的脸孔和粉淡的唇色,无言地说明她是如何“柔弱”。
慢慢的,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微笑。
那纯然女性化的模样,让我无限满意。
现在的我很瘦,一百六十公分,体重却只有四十二公斤。出国前体重直逼六十公斤,那副小肉妹的模样,已不复存在。我纤细的像风吹就要倒的芦苇,仿佛随便是谁,只要一根指头就能轻易点倒我。
“当当。”
钟敲了十点。
下午我刚从机场回到家,笑着等在门口的李管家就告诉我,哥哥十点钟前会回家。
但我猜想他不会准时在十点前回家,十点半钟是最好的时机。我知道他是一个没有时间观念的男人,总认为所行的人等他是必然。即使我们已经四年未见,即使我刚搭了十多小时飞机返家,我等他,仍然是必然。
走出房门前,我在唇上轻轻点了唇蜜,那粉红的、像水一样的质感有种“一亲芳泽”的暗示。
“李太太。”
我下楼走到客厅,然后呼唤管家。这个殷勤的妇人一听到我的呼唤,立刻就从厨房里走出来。
“小姐?”
“李太太,我想要一杯冰水。”
“热了吗?冷气需不需要开大些?”
“嗯……但我还是需要一杯冰水,谢谢您。”我和气、有礼貌地微笑着请求。
“马上就来。”李太太笑了,似乎很高兴自己能被小姐尊重。
冰水很快就送到我的手里,我将它捧在掌心,同时感到冷气被转强了。脱下披在身上的小外套,我的手臂上迅速冒起一粒粒小疙瘩。
这幢房子接近山区,虽然是夏天,夜晚还是有点凉。
我用力紧握杯子,冰水很快就冻僵我的手掌,过冷的空调和单薄的衣着,让我的身体开始微微打颤。
十点半钟以前,我听到老黑把车子驶进车库的引擎声。
他回来了。
我放下水杯,将杯子连同我的小外套藏在客厅角落,相信明天一早就会有佣人来收拾它。
然后我望向玻璃窗外。当然,我不是在观赏夜景,而是借着窗外的夜色,透过玻璃反照,看清自己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张温柔、甜蜜、柔弱的女性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