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洋从没有这种崩落的经验,他几乎相信她的每一句话。
她如星如月漾水的眸子,仿佛一把利剑,刺穿他的盔甲,命中心脏,凡是能保护他的都碎裂,对她,他已没有招架的能力;男儿长城,她可在一秒之内攻陷。
“都已经过去了。”他勉强成声。
“有没有人来探望你呢?”她坚持问。
“我们这种政治犯不比一般刑事犯,有时连至亲家人都远远避开,怕受牵累:我二哥因感染肺病,才没有被拖下水。所以,敢来看我的人并不多。”她眉更深锁,他又说:“不过,天底下仍有至情至性之人,我有几位结拜兄弟不时会来探监,还在外面为我奔波脱罪。比如你姨丈邱先生就是很有情义的人,素昧平生,愿意为我担保,给我一份工作。”
“我姨丈都知道?”她问。
“他帮了很大的忙。”他点头说。
姨丈愿意担保雨洋,表示这是一个好人,值得冒险搭救。晴铃原本沉重的心情一下轻快不少,说:
“你被抓,是不是和写杨万里那首诗的人有关?”
“他是我很尊敬的一位长辈,我上大学期间还在他家住过。”他停顿一会又说:“这只是一部份原因,事实上,最主要的是我在军中留下的纪录。”
晴铃睁大眸子,听雨洋把那年前线叛逃事件很简单地叙述一遍。
“但你们五个人是无辜的呀!”她了解情况后忍不住说。
“军队讲团体纪律,不伸张个人的正义,尤其这叛逃牵扯到军方的派系斗争,我们就如待宰的羔羊,横或竖都是一刀。我二哥甚至说,如果那晚没有去看劳军表演,和我那三兄弟一起逃回大陆,或许更好些。”他说。
她听得愣愣的,诡谲的政冶风云,都是单纯生活里闻所未闻的事。
“告诉你这种种内幕,是要你明白我是个麻烦很多的人,为你自己好,最好远离我。”雨洋叹口气又说。
“我和我姨丈一样,不怕麻烦。”她毫不犹豫说。
他定定看着她,眼底是海洋的澎湃,带着深意说:“我觉得人无情比较好,多情是痛苦多。如我二哥,就因为太多情,在台湾安定不下来,与当权者格格不入,常要受罪;而他大陆的亲人也因牵念不断,又得罪那边的当权者,也在受苦。若能无情,也就无心,两方快刀斩断,各自遗忘,去拥抱新的生活,才是容易快乐的人。所以,当处在两个世界的夹缝时,要懂得无情。”
他说无情吗?但他的语调中怎么有如此深沉的无奈,浓浓地淹没了他们……
晴铃缓缓走向他,坐在他身旁,右手心覆盖在他左手背上,纤小白皙和粗大浅褐,温热和冷凉,不论外表或内在的对比,也都如此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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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道天黑后车就少了,偶尔一辆赶南逐北的货车呼啸而过,必引来几声狗叫。但这一次有点不寻常,加入夜吠的狗增多而且拉长,原来是一辆黑轿车猛煞在半街中心,再停到招牌还亮着的旅舍前。
一个人影冲下车,进入旅舍侧边留下的小门,找到在柜台打盹的老板,急冲冲问:“陈晴铃住哪一间?!”
老板以为碰见鬼了,尿差点吓出来;揉揉眼睛,才发现昏黑中另外还有两个年纪稍长的人,男的以温文多了的口吻说:
“失礼呀,半夜打扰,我是陈晴铃的姨丈,找她有急事。”
天寿!都十二点了,阎王叫魂也不是这叫法!老板咕哝着房间的号码。
那一头雨洋正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时,喧闹声传来,他起身到门外查看,人却愣在走廊中央,右臂本能挡着,想防晴铃被发现。
但太慢了,晴铃随后跨出门,层层阴暗里走来的竟是姨丈、阿姨和……建彬大哥,不是在作梦吧?怎么可能?
所有人都因太惊愕而一时说不出话来。建彬那忿怒的模样突然爆发,对着纪仁说:“姨丈,你看!他们还在同一个房间,三更半夜还在一起!”
“别误会了,我……”雨洋刚说一句,晴铃便抢了话。
“雨……小范刚刚才帮人修货车回来,我只是拿热水给他而已,才没有三更半夜做什么……”她也讲得结巴。
“我才不信,看他的样子根本没安好心眼!”建彬身材壮硕,和妹妹不太像,因为他反过来遗传了母亲的大眼睛和父亲的下巴,此刻晶晶的黑眼珠怒瞪雨洋。
今晚旅舍住宿者不多,但已经有人出来抗议太吵。
“我们进房间再谈吧!”惜梅赶着大家,脸上有深深的疲累纹路。
这不是个好主意,但没有其它选择,五个人挤在雨洋的单人房内,更觉一触即发的压力。晴铃尽量靠最里面的塑料橱站着,紧捱的椅子由惜梅坐;雨洋则顶着矮几,其它两个男人一倚墙壁、一在床尾,像在围抄他。
“你们为什么来了?电话里不是都说清楚情况了吗?”晴铃已恢复正常,但也因此浮出某种不祥预感,她不敢看雨洋。
纪仁张嘴,想想又对妻子说:“惜梅,还是你来讲吧!”
惜梅瞄一眼绞着手帕的晴铃,再看低头敛目摸不透表情的雨洋。
她以前听过这号人物,却不曾仔细留意,今天面对面了,果然是另一样气质,明显地异于她家族的男人。她以平铺直叙的方式说:
“晚上建彬吃完饭,想到你宿舍拿书,刚好管理员不在,怎么也找不到备用钥匙。他很急,因为需要一些资料。结果弘睿说他有办法,就带建彬从榕树区走到最底的白千层那里,说可以从后窗爬进去。”
至此,晴铃和雨洋已经明白了,他们眼神接触,又瞬间错开。夜路走多了,终于碰到鬼,只有硬着头皮撞上去,先不去想后果。
原来左眼跳的灾,不是那场车祸,而是这个。
惜梅继续说:“还真的爬进去了,建彬就问弘睿怎么知道这条小道……”
“弘睿说晴铃表姊常在这里爬来爬去,到小范叔叔的房间!”建彬等不及接过惜梅的话,十分激动说:“这还成什么体统?如果传出去,我们陈家还要做人吗?爸妈一定怪我在台北没把你管好,这害姨丈和阿姨有多为难,你想过吗?”
那几个月游戏般的探险,此刻听起来真像奸情般不堪,晴铃脸焚烧似的,冷夜里热得快不能呼吸。
纪仁神情凝重说:“弘睿个性调皮,偶尔会自编故事;但萱萱还小,不会骗人,也编不出这种谎言来。雨洋,到底怎么一回事?”
指名雨洋,是一种尊重,希望由他来澄清。
雨洋进房来初次小换姿势,才抬头又遇到建彬恶狠狠的眼光。原来是晴铃的大哥,先前还想,除了汪启棠外,还有哪个年轻男子拥有这样的指责权?
要如何回答呢?他有很多被审拷的经验,在军中、在狱里,有时是例行公事,有时是痛苦折磨,若是关于自己的,他很清楚该说什么;一旦牵扯到别人,他总是沉默谨慎,不愿造成更多的灾难,也因此吃了更多的苦头。
而这一回是晴铃,他不曾有过类似她的异性经验,甚至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要如何替她叙述,去解释那五个月若有似无的情愫呢?
“阿铃,你到底有没有到小范的房间去?”见他迟迟无语,惜梅再质问。
“没有!”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