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说也要像敏敏一样,把我们两个的放在玻璃窗里。”旭萱兴奋说。
“不行!小朋友可以,我不可以。”晴铃说。
“是呀,照这么美,到时候引来一堆媒人,说不定还有星探,你就麻烦了!”敏贞笑着说。
“别取笑我!我是说真的,卫生所工作常在外面跑,最好少招摇,不然就做不下去了。”晴铃安慰小女孩:“萱萱,对不起喔,下次阿姨再带你一个人去独照,保证叫老板放在橱窗里。”
她们又继续研究色彩,敏贞说:“老板的技术有进步了,我最难抓色的粉藕套装没有差太多,倒是腮帮和嘴唇太红了,害绍远以为我又有低烧症状。”
低烧一直是敏贞产后的问题。晴铃摸摸表姊的额头说:
“体温很正常啦!只要你少去碰那些成衣布料就好,你偏又不听。。”
“那是我的兴趣,而且人也闲不下来。”敏贞说:“我现在都尽量带口罩,家里的货都移到君琇以前的旧公寓。最主要的,我不能停,否则中段、内巷很多主妇就少了赚外快的机会了。”
“客厅即工厂”是政府拼经济的口号。在敏贞的筹策下,家族成衣企业“合祥”也投入低收入户的代工计划,每天都有人来取半成品的衣服,回去绣花、钉扣、缝图案、剪线头、系卷标,一毛毛累积起来贴补家用。
敏贞做得起劲,旁人虽担心她的身体,却也了解她坚持的脾气,只防她太累。
旭萱说要放照片的镜框,晴铃翻箱倒柜找着。
注意到开启的窗台,枕头旁的诗集,还有微肿的双眼,敏贞明白表妹又在伤心了。那个范雨洋,她总共只见过两次,都是小孩放风筝时,但印象已经够深了。
怎么说呢?可能是那张轮廓清俊的外省人脸孔、矫健的身姿,与孩子互动中的几分细心,刚中带柔,不太容易让人忘掉。
直到去年冬天范雨洋离职后,晴铃忍不住向她哭诉,她再向绍远打探,才发现那复杂的男子竟在众人不知的情况下,和晴铃有了牵扯。
她第一个反应,也是全家族会有的反应,就是极力的否决,晴铃怎么可以和这来历不明的危险份子在一起呢?光是坐牢这一点,就教人不能接受了!
范雨洋走得对,他一定也了解事情不能再发展下去吧!但这半年来,晴铃像着魔般无法恢复,情字太磨人,敏贞也下再说她,只待时间来冲淡这份痛苦了。
晴铃见表姊在翻《零雨集》,又有满腹的话,于是让旭萱自己搜百宝箱,坐了过来,压低声音说:
“我就猜到呢!雨洋就是‘雁天’,这本书里的诗都是雨洋写的。”
“你怎么知道的?”敏贞问。
“前阵子我去找范老师……他说雨洋很有文采,写了很多诗,常有人慕名来找雨洋。”晴铃眸子亮亮的。“这不就对上了吗?他是一个诗人呢……”
“你又去找范老师?他又说什么让你哭了?”敏贞皱眉,她比较在乎这个。
“我……他说雨洋有来信。”晴铃的眼神淡下去。“但从来没有提过我,像完全忘记我这个人了……他又说,迷过雨洋的女孩子很多,雨洋总是无情对待。敏贞姊,我真的只是那些女孩之一,看起来很笨很傻吗?”
瞬间,敏贞有股忿怒,范老师怎能如此伤害年轻女子的心呢?但转念一想,也许他是好意要断念不得不用重话,便叹口气说:
“那个乐观自信的阿铃哪里去了?记得你小时候最爱笑,也最有主见,想做什么就勇往直前,学业工作没有人阻止得了你,怎么今天为一个男人就失神失志?这根本不是你,范雨洋一点都不值得你这样轻贬自己。好希望那个每天都笑嘻嘻的晴铃快回来呀!”
“我也不是失神失志,只是……好恨这不明的状况,至少再面对面一次,把一切说清楚,想知道我在他心中是不是特殊的?还仅仅是一般女孩而已?”晴铃看着自己的手。“因为……我对他的感觉很特别,不曾有过的,没有一个男人让我那么想去亲近、想去了解他的心……你说,他把诗集留给我,是不是有什么意义?”
“阿铃--”敏贞怕她那执迷不悟的样子。
“敏贞姊,你和姊夫那么相爱,这就是爱情,对不对?”晴铃问。
敏贞好一会才说:“爱错人也是很痛苦的,你真的没办法去爱汪启棠吗?”
“没办法,启棠和我大哥实在太像了,我一眼就看穿他,很难有异样的感觉。”晴铃无奈说:“以前走在一起吵吵闹闹的也还好,但自从认识雨洋后,才明白这之间的差别有多大。”
又一阵沉默,敏贞说:
“站在亲人的立场,我很想叫你放弃范雨洋,因为你即使爱他,他也不一定是能带给你幸福的人。我自己感情方面也没有处理得很好,只能告诉你,姻缘,不是你的,强求不来;是你的,躲不掉,要好好把握和珍惜。”
晴铃思考这段话,又多了几分迷惑,正想开口,敲门声响起。
旭萱抢先去开门,一个七、八岁有齐眉刘海的小女孩走进来,接着是卫生所同事林雅惠,她已调职,全家回赤溪,今天是来告别的。
“看你眉开眼笑的,东西大概都打包好了吧?”敏贞问。
“终于都送上货车了,就剩下我们四大件行李,明天一早出发。”雅惠开自己一家四口的玩笑,又弯腰逗旭萱:“以后你要找我家荣美玩,就得自己学搭火车到赤溪喽!”
“荣美也可以搭火车到台北找我呀!”旭萱回。
“小鬼灵精!”雅惠笑着摸摸她的头,看两个小女生玩在一块了,又说:“真要离开了,还挺舍不得,毕竟台北也住六年了,荣轩还是在永恩生的呢!”
“没错,雅惠姐爱热闹,只怕到时捱不住乡下生活的寂寞哩!”晴铃换一张笑脸,已不见方才的愁苦。“听说乡下的探访不太容易,还要爬山涉水,卫生所一人当好几人用,很辛苦哦。”
“都吵过啦!这时代大家都往台北跑,没有人像我们笨得回乡下的。”雅惠说:“但我家老郑就放不开赤溪大宅,以前他大哥守,大哥过世后轮到他守,现在就每天跟荣轩念,说总有一天一定要把大宅要回来!”
赤溪大宅是一栋融合着泉州中国式和荷兰欧洲式的古雅建筑,原为郑家几代祖先的基业,日本人来后看中其华丽,强行征租,郑家子孙被驱散到附近的山镇另居。
本以为台湾光复后可以索回,没想到自称同胞的外省官员继续霸占,雅惠的公公悲忿而亡,成为郑家的一段伤痛。
“荣轩才六岁,哪听得懂这些?”敏贞说。
“怕他忘本呀,所以才要回赤溪,不然郑家人都散了,以后看到大宅还不知道是哪一姓的,那才惨哪!”雅惠说:“唉!以前日本人还会付租金、发谢状给我们,外省人是经过大门还放狗乱咬呢!”
“外省人也有好人呀!”晴铃说。
“你忘了我们赤溪的一句话吗?”雅惠看她一眼说:“女儿嫁给外省人,不如嫁给猪和狗!”
才经情绪的低潮,又来这么强烈的措辞,怕晴铃受不了,敏贞忙转移话题到两个小女孩的教育上。
晴铃再装不出笑脸了。类似的不满言论,在家族长辈中隐隐有闻,此刻经雅惠不避讳的直言,听起来还真骇然惊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