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他。
看啥?他以眼神问,视线上的高低落差让他看起来有些睥睨的神气。
“嫉妒那个人高升吗?”那原本该是两人共有的荣誉不是吗?任何人遇到这种事都会心理不平衡的。
“小时候胖不是胖。”他哼哼两声。
似乎挺怨的,她虽然正被胃痛煎熬,但还是勾出一抹笑意。
言晏搂紧她,一边慷慨激昂地辩道:
“我说真的,现在他早我一步得到关注,可不表示日后亦然,他迟早会败在沉不住气的毛躁性格上。好啦,这次蒙受被剽窃心血之冤得以昭雪,然而他却又独占了企画的功劳,这一定会养成他凡事伸冤、好大喜功的性情,以为职场上出头,就该是这么回事!哼,还不知道他要怎么死呢!”
她睐他,又问头笑。
“怎么?我的分析不对吗?”他忿忿不平,觉得自己被嘲笑了。
“对对对,很好,很好。”她笑。
“把我当三岁小孩哄?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发我!快说,你笑什么?”不走了,他另一手也环住她后腰,形成包围的态势,她非得给他一个满意的解释不可。
夜茴一边忍不住笑,又顾着胃痛,微弓着身子,将头顶在他肩膀,觉得这样较为舒服,并没注意到自己落在言晏的怀抱中。除了晓晨之外,这辈子她不曾与人这么亲密的抵触过。
不知不觉中,言晏创造了她生命中一项又一项的例外。
“喂喂,这位失控的美女,低头忏悔也没用,快说,你是不是在嘲笑我?”言晏追问,不肯放过她的样子。但口气已由认真转为玩笑式的嘟嚷。
笑意就是忍不住,她断断续续地道:
“嗯……不……不是……”
“不是嘲笑我?”他问。
“是……是……”
“好大的胆子,真的嘲笑我?”他佯怒:“我耶,一个被上司占功、被同事独揽努力成果的可怜男人!你有没有一点良心?”他悲忿地泣诉。
哈哈哈哈……不行,胃好痛,但笑意又忍不住。
“汪!”一只流浪狗行经他们身边,不满被挡路,汪叫抗议。
言晏搂近她好让路,指控道:
“呀,原来是良心被狗啃了。这下人证、狗证俱在,看你怎么抵赖。”
哈哈哈哈……好可恶,明知她胃痛还逗她。
这人,这人真坏。
“好啦,好啦。”他拍拍她背,替她顺气。口气有不自觉的宠溺:“别再笑了,美女。我怕你还没笑到倾城倾国,就先把胃给笑穿孔啦,咱们进去吧!”他们早已抵达诊所门口了。
夜茴渐渐收住笑,轻缓看向诊所的招牌,然后又看向他,怔怔地,无言。
言晏抬手,食指抹走她脸上一滴泪珠,低沉地问:
“为什么哭了?”
原来目光迷蒙,不是因为路灯太暗,而是流泪了。直到他说,她才发现。
鼻头好酸、眼眶好热,紧紧咬住下唇,就怕发出一声哽咽,但怎么也止不住,那忽地滂沱而下的泪雨——
像是干旱数月的台北县市,突然连下一星期的豪大雨;像是她枯冷的心,一下子淹进了灭顶的大水……
像是……像是……
终于觉得自己是个人,知道痛、也知道笑……
煎熬在苦与乐之中,望见那双关怀的眸子,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被娇宠、被安全地守护。
“对不起!我不该闹你的,我们快进去。很痛吗?我真该死!”言晏被她的泪吓坏了,火速抄抱起她,冲进诊所,觉得自己真的是浑帐透顶。
而她,脸蛋窝在他肩颈里,哭得不能自已,无法开口对他说,其实她的胃,已经没那么痛了……
言晏啊……他叫言晏……
言晏,言晏,言晏……
伸手紧紧搂住他,知道了这个人叫——
言晏。
※ ※ ※
“因为饿肚子,所以胃痛?”言晏不可思议地问:“难道你已经山穷水尽到这种地步了吗?”
看完医生,服用完胃药,他们走出诊所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以后。医生指示最好让胃袋有点东西,所以他领着她往华西街的方向走。龙山寺那边的夜市正热闹呢。
夜茴好奇地问他:
“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一直知道他对她的处境有着误解,但她开始想知道他误解到什么地步。
“我说过,我们都是一样的,还需要多说吗?”他牵着她手往人行道走去,也就——一直握着了。
她看到他的动作,并没有挣脱,觉得他手心厚实又粗糙。带着一点没来由的甜意,由他去。
“说说看你与我又有哪些‘样’的吧。”
“你这是在对我感到好奇吗?”好稀奇,她这么一个拒人于冰山之外的人。他微笑,心情好到有点晕陶陶,也有可能那陶陶然是来自于她身上的淡香味。
“是又怎样?”她下巴一扬,挑衅地问。
“不敢怎样。”他举起提着公事包的那一只手识时务地告饶。“你大小姐想知道什么,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滔滔不绝如土石流……”
夜茴很忍耐道:
“不必。说重点就好,谢谢。”
言晏笑了笑,不再逗她了。以平淡的口气简述他的家庭:
“我家曾经颇有田产,可以是彰化福兴乡一带的田侨仔,后来败在全民狂赌运动,也就是俗称‘大家乐’的赌博上。田没了、地没了,发财梦碎后,留下的是一间土瓦厝,以及大笔债务。我们三兄妹从每天搭轿车上学的好命学生,变成得四处申请清寒补助的小可怜虫,靠着助学贷款与打工所得,我们总算把日子过下来了。你会不会想问这一路走来,我的双亲在做什么?”他突然问。
她直接摇头:
“不会。”
“为什么?”他颇讶异。正常人都会好奇才是。
“父母有养育子女的责任,但那并不代表他们有能力做到,或者有那样的认知。”失职的父母太多,她为何该以为父母保护子女是天经地义的事?他这么问才奇怪。
言晏因她眼中的漠然而止住这个问题。明白到,也许她有着一对比他父母更差劲的双亲。
“总之,他们沉浸在家财转头空的恶梦里不愿醒来。好几年之后,才开始放下身段去当佃农;有了微薄的收入,总是拿去签六合彩,成天幻想翻本,赚回一切。幸好他们没敢学其他堂亲去向地下钱庄借钱,不至于增加我们三兄妹的负担。现在,我得先还完所有的助学贷款,然后挣钱买间公寓。这是我未来十年的目标。”
“这就是你住在破旧公寓里的原因?”她了解了。
他撇了下嘴角:
“小姐,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好不好?”
摇头,轻喃:
“不同的。”
他们走到一家卖广东粥的摊子前,他道:
“吃这个吧,你的胃才受得住。”
她抬头看看遮雨棚,再看看狼藉的桌面,脚下没动,觉得自己才刚安抚好胃,可不想换成肠道造反。
言晏认为她该要学会屈就了。不由分说拉她挤入一小块方桌内,向老板点了两碗粥,同时拿过干净的抹布擦桌子掸椅子,然后伸手邀请:
“请上坐,公主陛下。”
“我——”她皱眉,但没能说完话,就给压坐下来。
“我知道这个时代没有公主,尤其在台湾。你不必一再声明,只要我觉得你像,爱怎么叫,是我的事。”
粥品端上桌,他忙着撒胡椒加酱料,并铺满了一大把香菜。
“要吗?”他挖了好大一匙冈山辣椒酱问。
“不要。”疯啦!她胃痛才刚好耶,谁会这么自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