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定地瞅着他,半天才轻咳一声。
“我和凝碧情同姊妹。”她的声音分外和蔼,“我也知道你和凝碧是青梅竹马。”
凝碧。这像是一根细细的绣花针,插在他心口,伤口这么小,却是这么痛。
“耽误她的青春,我也万分对不起她--”她的眼悠远地看向远方。
“--我明白。”他低头。
秋娘又瞅了他一会儿,“我累了。跟凝碧说,我要晚点进食,先让我躺一躺。”莲儿拿走她的迎枕,服侍她躺平。
等人都走清了,她柔情的面具也拿了下来。
大伯开出很好的条件,想引诱谢大这个能干管家过去,当她不知道么?
谢大是跑不掉的。她露出一丝冷笑,慢慢的转为凄怆。
呵呵--她跟窑姐儿有什么两样?一样送往迎来,设法留住“恩客”的心。
她拉高棉被,遮住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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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不可能的霜花,秋娘活到二十岁的生日。她的生日正好是花神生日,见她病重若此却一年年的捱过去,无知乡民流言她是百花花神转生,所以身弱如花,清灵机智非凡女。
秋娘听到的时候,只淡淡的一笑,嘴角的讥讽却没人看得出来。
身弱如花?谁像她这样连好好呼吸一口都难呢?她吃的药比饭还多。为了养生,她不敢动怒,不敢大笑;唯恐重油多盐损了性命,她这些年茹素,饮食清淡到令人吃惊。
她无法走,更遑论跑跳,这两年身体更不行了,原本还可以勉强写写字,现在连坐起来看书的力气都没有,都是凝碧念给她听的。
这破败的身体,除了还有口气,跟废人有什么两样?
身弱如花--的确如花。就这样种在病床之上,哪里也去不得,她连在窗下躺躺的自在都没有了。上回一场风寒,几乎要了她的命,年纪老迈的姚大夫几夜没阖眼救回她,自己却跟着病倒。
再五年就好--再五年。她蒙住自己的脸,这种痛苦,再五年就行了,等冬弟十六岁,有能力自保的时候,现下要开始将谢家交给他,他好歹也十一岁了--
“冬弟呢?”她疲惫厌烦地翻身,“忍冬呢?”
凝碧表情尴尬地看着敬爱的小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忍冬呢?”她的语气沉下来,“他还没下课么?不是说夫子讲完课,就让他过来?大家都在等他,他在做什么?”
凝碧张了张嘴,望着秋娘凌厉的眼神,“他、他--夫子说,他今天没去课读。”
秋娘半天不响,“找他过来。”继续沉默。
好不容易将玩了一身泥巴的忍冬找来,许久没能坐起来的秋娘霍然坐起,“你!”来不及发声,她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心脏跳得几乎跳出口腔,旋即软倒在凝碧的怀里。
“不要生气呀~~小姐~~”凝碧哭喊起来,她是这么的害怕,“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嘘嘘--不痛不痛,凝碧在这里--”
这焦急又温柔的声音让秋娘神智稍复,她觉得自己用力地抓住凝碧,事实上,只是软软的攀住她而已。
“凝碧,我心头--闹得很。”秋娘趴在凝碧怀里发抖许久,强熬着发作的痛苦。心跳得连头都剧痛起来,良久未曾发怒,却为了这个不成材的弟弟动起肝火。
“姊姊!”忍冬扑到她的膝上,吓得手脚都冰冷,“姊姊,冬儿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姊姊~~不要生气,不要生冬儿的气~~”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这个病弱的姊姊虽名为姊,事实上却比母亲还重要。他哭着,眼泪在乌黑的脸上冲出两条净白,手上的脏印子在她膝上留了好几行。
他终究只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而已。这么一想,秋娘心又软了下来。
莲儿恐惧地喂秋娘紫苏酒,刚噙在口里,秋娘发现点滴也无法下咽,心头一灰,落下泪来。
“姊姊!”
“小姐!”
满满的跪了一地的人,人人眼中尽是惊恐。
不要是此时,不要是这个时候--她强撑着神智,不让自己昏迷过去,只是连开口说话都不能,脸一阵阵的发青。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温暖的大掌覆在她布满细碎汗渍的脸上,像是被扎了几针,短促的心跳渐渐缓了下来,缓到几乎停止,又挨了几针,心跳又强了些,她胸口的郁闷仍在,只是缓过气来。
许久没有这样大发作,她只觉得筋疲力尽,眼睛几乎睁不开,朦朦胧胧中,她只来得及开口问:“你是谁?义父呢?”就陷入深深的昏迷了。
看她昏迷过去,满满一地的人呜地大哭起来,年轻的大夫摇摇头,“她还活着。不要惊扰了病人。”大夫坚定地请跪地的人全出去。
“你--”凝碧吓得心脏快停止了,泪眼模糊中,她才发现不是姚大夫。“姚大夫呢?”
他摇摇头,示意不要惊醒昏睡的秋娘。
早已听说姚大夫病笃的消息,凝碧还是忍不住啜泣起来,他轻拍着凝碧,将她送出门。
“那,大夫您是--”
“姚世伯要我来的。”他开口道。这位斯文的大夫满身风尘,脸上有着年轻的他不应有的风霜,“我姓谷梁,单名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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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梁大夫就这样住在姚大夫宅里,每天过来看秋娘。
秋娘郁闷数日,终于开口问:“义父呢?”
忍冬经过这一吓,每天都乖乖的来姊姊的房间读书写字,他悄悄地瞄着这个伟岸又年轻的大夫。
“姚世伯有恙。”他向来寡言,只静静地帮她把脉。
她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流泪。“什么时候的事情?”她脆弱得像是一碰就要碎了。
“花神生日前一晚。”若不是听过别人议论她的聪慧,他真会错认眼前这位病弱殆死的病人,真以为她是闺阁弱质。
“--义父要你照顾我?”她抬头,眼中的火苗还没熄。
“是。”他轻叹一口气,“谢小姐,其实,任何大夫照顾你,结果都差不多。”
“因为我药石罔顾?”她轻轻笑了起来,这微微的笑却让她病得阴暗的脸也亮了起来,“这我早就知道了,我只想多活几年。”她沉默片刻,“冬儿。”
“姊姊。”他已经忍不住红了眼眶。
“够了。你长大前,姊姊是不会有事的。”她温言道,“让小厮把你的笔墨收一收,回书房去吧!”
“不要!”忍冬拉住秋娘的手,“我不要离开姊姊--”那次秋娘发作得几乎死去的恐惧深深地铭刻在他心底。这大宅,大娘总是在佛堂念经,五姨娘总是东忙西忙,真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是这个躺在床上不能动的姊姊。
万一姊姊怎么了--他光想到就怕得要死。
直到秋娘再三保证安慰,才让忍冬依依不舍的离开。
“你很疼爱幼弟。”谷梁朗在床边的凳子坐下来,“越疼爱,越容易生气恼,这对你的身体太不好了。”
“我就这么一个幼弟。”她躺在迎枕上,“大夫,我要再活五年,可能够?”
谷梁朗沉吟片刻,“你的寿算,已经超过了医家预期。”
“也就是说,多活一天,都算赚到了?”她自嘲,“我没那么贪心。我只想多活五年。”
“一天赚过一天,说不定你活得比谁都久。”他微微一笑,却让秋娘怔忡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