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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盆水面上,那张丑陋面容微微摇曳,盆中冒出的热气迷蒙着双眼,可他仍将自己看得真切。

  心陡地瑟缩,疼得发晕,已分不清是惊、是惧,是羞耻难当,抑或深恶痛绝?

  他突地叹息。“守福……原来你都十三了。”双瞳一黯,那唇边的弧度噙着近乎苦郁的味道。

  “是呀,十三岁又五个月啰。”守福点点头,疑惑又问:“……少爷,呃……怎么啦?”偶尔,少爷会显露出那样的神态,目瞳极深,仿佛强行锁住了什么心事,向来温朗的眉心也变了样,他好几回想问个清楚明白,又直觉还是别去刺探的好,总觉得那肯定不是啥儿好事。

  十三岁,到底有什么不对劲儿?

  “没什么不对劲儿,别太忧心。”

  不看那张脸容,合上眼,倾听男子独有的嗓音,温雅薄醺,足可让每位待嫁姑娘脸红心热。

  但年永澜似乎不懂自己所拥有的这项“优势”,对旁人已造成如何的影响。

  “大婶?还是不舒服吗?”他再次出声。今儿个已有七、八位大婶、婆婆对着他露出那样的神态--眼睫半眯,头略偏,仿佛沉浸在暖阳里。

  可是……他瞄了眼天际,雪虽停歇,广场里天光清亮,却始终见不到冬阳的脸啊。他着实不懂。

  这处广场就位在龙亭园中心地带,整座园林采南方式建筑,本属官家用地,后因开封几位极具名望的耆老学者努力奔走争取,十年前终于得到朝廷允许,开放给寻常百姓作为平日闲游散策之处。

  广场铺就着青石,十分宽敞,每日清晨鸡鸣未歇,聚集于此的男女老少总有百八十位,全是开封年家太极的追随者。

  年氏家族在开封立足久矣,开枝散叶,族众三百余人,现居于开封年家大宅的约三十七名,人才丰美,各行各业多有涉及。

  然而,不管世道如何变迁,年家对于太极的教授永远热忱。

  前几年,这重责一直是由第十九代r,永字辈中最为年长的年永劲负责,后来族内诸事繁忙,几位族兄如永丰、永昌、永泽等等又有其它事业缠身,推广年家太极一事便稳稳当当地落在年永澜肩上。

  他刚及弱冠便已接手,如今二十有五,这些年过去,似是无声无息,可在开封那群以太极强健体魄、练气养生的男女老少心里,“永澜师傅”这名号所代表的,却是年家太极的一种精神意念。

  “大婶?”年永澜又是轻唤,音量微扬。

  大婶竟呵呵笑了,双层下巴福满抖动。“舒服……当然舒服……永澜师傅,您再多说些话,那就更舒服啦。”

  年永澜先是一怔,随即浅淡牵唇,以为人家在同他说笑。

  他右手正搭着大婶的右肩,左手按在她的琵琶骨上,顺着肌理走向缓缓施劲,边说--

  “大婶的肩痛是过分劳累所致,筋骨有些错位了,我暂时先帮您推拿回去,等会儿得空,请大婶走一趟‘泽铎药堂’,请我家永泽族兄再仔细帮您查看一次。”气走双掌,隔着粗布衣料将充沛内力渗进对方酸痛处。

  “唉唉,甭去药堂啦,有永澜师傅这一手,够用了。”肩头热烘烘的,一下子转轻,大婶忍不住笑咪咪。

  她此话一出,周边或站或坐的乡亲们频频点头。

  今晨的太极教授早已结束,广场上仍有十来位新进尚未散去,由守福带头,从最基本的起势走起,有模有样地跟练。

  而这一方,几位熟面孔的父老乡亲又团团将年永澜包围,他性情沉稳,温和自持,虽然寡言了些,可长辈同他闲聊,他必定响应。

  说真格的,面对这些天天接触着、随他多年习武养生的乡亲们,他几乎已到了有求必应的田地。

  “大婶还是去一趟的好。”他温言劝着,拇指对准穴位掐捺,感觉对方有些瑟缩,他仍紧按住不放。“帮您打通气血,还得敷上‘泽铎药堂’的千金虎骨膏才能见效。”

  “哇,那得花多少银两呀?”“千金”的“虎骨”耶,光听就觉得吓人啦。

  年永澜微微一笑。“大婶上药堂去,就说是永澜的意思,他们不收钱的。”

  大婶尚未响应,旁观的一位婆婆已按捺不住,挥着揭汗的帕子骂道--

  “咱儿说李家婶子,你这身子骨得练,这会儿让永澜师傅打通气血又怎么着?隔个十天半个月,老毛病仍要缠着回来,治标不治本,肯定不成。”

  “就是、就是,孙婆婆说得对。”另一名乡亲跟着附和,“从今往后,李家婶子天天来龙亭园报到,跟着永澜师傅打太极,咱赵大给您打包票,不出半年,您那些病痛一消全散,还贴啥儿虎骨膏药?”

  “是呀,咱儿这右腿膝盖骨,天气一变就跟着闹脾气,练了太极五个月不到,现下好多啦。”

  “甭说你了,两年前我朱有义可是开封有各的大胖呆,一出门,屁股后头就跟着一堆兔崽子拍手唱:‘朱胖呆,肚开开,只吃肥肉不吃菜,跌进茅坑起不来’,简直气煞我也!下定决心跟着永澜师傅学太极,这一练,瞧--”他拍着结实腰身,下巴得意一扬:“是不是挺玉树临风的?呵呵呵……”

  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抢着抒发这些年来习武感言,年永澜径自微笑。

  这天,冬意犹浓,树梢被白雪压沉了,偶尔承受不住,啪地落下一坨雪,景致萧瑟,但人语可亲,他喜欢这样的氛围,极其喜爱,热闹的声浪在他耳边滚荡,数张诚挚而朴实的面容在眼前周旋,教他清楚明白不是在黑暗梦中,那个梦,离他很远、很远,被挤迫到一个虚无境界,他很安全。

  李家大婶差些被众人的口水淹死,才想插个话,园子那端却在此际传来游人们的阵阵惊呼。

  跶跶蹄声纷扰惊心,伴着马匹凄厉嘶鸣。

  广场上练太极的人和一旁闲聊的民众瞬间被引走注意力,就见一匹高大红马四蹄狂撒,园子里去年春才移植的几株幼木接连毁在它强健腿力下,还把一片等待春临绽放的花苗践踏得七零八落,分明是发了狂。

  马无鞍无缰,背上却低伏一人,雪白劲装在红马背上显得格外醒目,那匹马跳跃踢踹,没瞬间停顿,兽类的狠劲正淋漓尽致地发挥着。

  “哇--这、这这哪儿来的瘟神?!”

  “快躲呀!这下冲来了吗?!”

  广场这方,众人抱头鼠窜,因那匹大红马甩脱下掉背上的重量,脾性更躁,竟奋力一跳,越过成排矮木,再跃过一池小塘,像团烈火笔直朝广场这儿冲撞过来。

  年永澜想也未想,几个箭步迎上,俐落地翻身上马,坐在那白衣人身后。

  他双腿运劲夹紧,倾身过去,两臂探出,扯住马鬃。

  这个姿势让马背上的两人紧紧贴靠。

  他的前胸至下腹全无空隙地抵着白衣人的背和臀,脸在对方耳畔处,刹那间,不知是从人家的黑发、肌肤,抑或是衣衫熏染,反正一抹馨香毫无预警地窜进鼻息,竟是女儿家独有的娇软气味。

  他心一惊,没料到是位姑娘,双手迫于情势依旧紧抓着马鬃不放,随着红马每一下的跳跃,两人之间不住磨蹭,他脸跟着泛红,随即听见姑娘怒斥--

  “你下去!该死的!你、你干什么?!”

  她声音很嫩,有股张扬的蛮气,边骂着,右臂曲肱往后一顶。

  年永澜忙着稳住大红马,又忙着按捺心绪,没留意竟吃上她一记,闷哼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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