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定了,他低望着她,千言万语,却没有一句说得出口。说什么才适当?才能越过多少年的离散,回到当初陇丘上榆树下那少年僧与小女儿的天真清谈?
“怎么来了?”还是她先笑起来。不问他怎么知晓她在这里。
他在她跟前坐下。如此又相对了。
“二乔,”深望着她的眼。“你过得可好?为何要对我那么说?”
“欸……嗯……”原来,他知道了。“我不是有意要瞒你,只是不知该怎么说。”
“就如同从前一般,只要你愿意,我都会好好听你说的。”
“谢谢你,光藏。”但她却不再是小女儿了。
“二乔……”但盼他能为她做些什么──“失礼了。”他探出手,把住她腕侧的脉搏。
“光藏……”她不知所以,诧异地睁大眼。
“你的癸水顺吗?二乔。”他忽然问道。
怎……她呆一下。
“别误会。”他解释道:“方才我把测你的脉象,你的血气不顺,体质虚寒,以致癸水来期或许变得紊乱,不利受孕。我想,好好调理体质的话,也许便能顺利受孕。这样一来,或许还来得及,还可挽回──”
原来!她笑一下,笑得凉。他真的全都知道了。
“不必了。”无所谓了。“你不必替我费心了,光藏。”
她摇头又摇头,神色淡然,未免太平常。他看着不说话,为她感到心疼,好怜惜。多想念从前那个一副郑重大人样儿的小女儿,也为如今眼前的这个人儿心痛。
“这都怪不得旁人的,要怪只能怪我自己不争气,没能替──”蓦然住口,淡凉地又笑一下。
多少年前,她万分气他说这种混帐话,而今,她却……她却……
“不!”他禁不住。“是他们不懂!设若是我,就算你不能生育,我也──我也──”
我也如何?她怔望住他,明亮的大眼蒙起了雾。
“我是决许不会舍弃──”
啊!他究竟在说什么?
他是出家人,理当六根清净、无欲无念的,怎么……怎么……
街鼓声乍然响动,咚咚咚咚,急急催促尚在坊里街衢流连的人尽速归返。金吾传呼,各街坊很快就禁止往来。
“多谢你,光藏。”她闭目一笑。有他这些话就够了。“鼓声又发,坊门不一会便会关闭,禁止夜行,你赶快回去吧。”
“我……”光藏踌躇不去。放不下她。
“快走吧!”她轻轻将他一推。
送他到门口。他走了,忽然又回头,郑重道:“你等我,二乔,我一定会再来──”
她朝他挥了挥手。她和他,而今隔了一座奈河桥。无奈且无奈。
“光藏走了?”薛素云出来,楞一下,叫道:“你真傻!二乔。怎么不留住他?”气急败坏要追出去。
“素云姐……”二乔阻止她,拴上门。“谢谢你。不过,这样就够了。”
“你在胡说什么!光藏他都来到这里,只要你留他,他一定──”
“牵扯上我这种被休弃的女人,对他并不好,若因此带来訾议,便对他不住了。”
“你别瞎说!为什么要委屈自己?你明知道光藏他其实对你──”
“不是委屈。”二乔打断她。“他好不容易修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不想他因为我──”她摇摇头。“素云姐,我跟你说,这么些年了,我也曾想过,当初若是能不顾一切就好。但啊,都太迟了。我跟他,是有情无缘,这生世,就只能这样了。”
有情无缘?薛素云听怔。叹起来。
唉!都太傻。
☆ ☆ ☆
街鼓声止息了,觉行总算才瞧见光藏行色匆匆的返回寺内。他自恃身分,不便当众发脾气,神色却相当不悦。
“光藏,你随我来!”语气亦不和善。
“是的,师兄。”光藏必恭必敬,随着觉行到厢院。他也正好有事要找觉行。
寺僧都在前殿准备作晚课,厢院里空无一人。觉行还是稍稍压低嗓子,问道:
“你去哪里了?光藏。”前某日,光藏彻夜未归,也没将行踪交代清楚,他还担心引人非议,不料今日光藏又触犯寺规。“你应当跟玄远一同回寺的,怎么耽搁到现在?”
“我有点事──”
“什么事?”
光藏抿嘴不语。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玄远一五一十都说了。觉行摇摇头道:“东西呢?还不快拿出来!”
“啊?”光藏愕然抬头,不明了觉行的话。
“李家小姐给你的福袋!”
“啊!”光藏这才恍然,翻出了福袋。他都忘了有这回事。
“你也恁是胡涂!”觉行将福袋纳入袖里。“就算李家小姐对你如何倾慕,你是出家人,不可不自重,怎可牵入儿女私情,收下这种东西!要是被人知晓了,该当如何?”
“李小姐只是一片善心,并无他意。”
“旁人可不这么想。我看你这些年云游四海,修行有成,阅历及气度也都有所增长,能使信众诚然悦服。不过,信众的心是很容易受煽动的,你一来便惹风波,会将我辛苦多年、好不容易方建立起的声誉毁掉。我看你多待在这里也是无益,还是回本宁去吧。”
光藏不辩解亦不反驳,点头道:
“我正想禀报师兄,我打算回去见师父。”他必须回去见净澄师父,问问他,他该如何。
“那正好。你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就回去吧。”
就这般,等夜深,等人静,等天明。
天一亮,光藏便出城。临出城门前,他回头默默望一眼。这次,他离开她,离情缱绻,心中依依在不舍。此际她会在做些什么呢?正寤醒吧?还是如他,终宵未眠,同望了一夜疏暗的天河?
路途望来遥迢。待他马不停蹄赶回本宁寺,月已上了树梢头。
“光藏师兄?您怎么回来了?”看见他,寺里小和尚非常惊讶。
“我想见师父。净澄师父呢?”
“师父到洛阳去了。”
“洛阳?”光藏轰然一呆!
“是呀。没听说师兄您要回寺,师父前些时启程到洛阳,两个月后才会回来。”
脑中乱哄哄的,已听不见小和尚在说什么。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寺院,下了台阶,不知不觉走到陇丘。
榆树沙沙在夜风里低语。这是当年他埋葬胡笳和相思豆的地方。他亲手埋了它──也把他的心和感情埋起来。
我佛慈悲,渡天下痴妄不醒的人。而今他呢?算是醒了?还是不醒?
他站在树下,久久不动。
就在这树下,她问他为何鸡母生了鸡子,鸡子又孵化成小鸡;就在这陇丘上,她拉着他放纸鸢,笑得好不美恬。就是在这里,在灿天里,晴空下,在黄昏中,夜幕里,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对他的呼唤,都还依依残留回荡在田陇间──
啊──他弯跪下去,狂了似猛挖着土石。他把它埋得那么深,挖得也便那么深。
是缘也好,是孽也罢,或就算是劫也无所谓了。他决心抛弃这一切,还复他俗相。
我佛慈悲,观照一切,或该会了然谅解。
☆ ☆ ☆
淮西与朝廷不睦,甚可能叛节的传言果然成真。节度使吴少阳死后,吴少阳的儿子吴元济自立为“留后”,统领淮西的兵务,取代唐室天下的野心毕露毕现,竟然出兵杀掠,直侵犯到了东都洛阳。谣传与淮西交好的淄青方镇师道,与淮西暗通款曲,暗中出兵相助吴元济。
光藏到达洛阳时,洛阳城已被平卢军及淮西军肆虐,城中人心一片惶惶。一路往大严寺的途中,遇不见几个行人,多是行色匆匆低头疾步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