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光藏心头一楞,小小的错愕。没想到十岁的小女娃会有这般的疑题。他不能对她敷衍,但他该怎么回答?
“小姑娘,”他蹲身下去,变成他仰视她。“这些问题,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你解释。我想你爹娘是希望你熟习妇礼,将来出嫁后,事奉翁姑、相夫教子,能得婆家欢喜疼爱。你爹娘是为你好的,没有哪家女儿不出嫁、生儿育女的。这样你懂吗?”
二乔蹙眉摇头,露出一丝困惑。
“那么,你呢?你也会成亲吗?”
“我?”光藏又楞,温笑起来。“当然不会。”
“为什么?”又来了。她又要问为什么了。
“因为我是出家人。”他却好耐性。“出家人是不能成亲的。”
“为什么出家人就不能成亲?”
“没有为什么。戒律本就是如此。”
“那么,你不要再出家不就成了?”她俏脸一偏,正经且疑惑的神色。那疑问,既理所当然又天真。
“这──”光藏被问倒,失策地笑一笑。“不成的。我在佛前立誓,不能轻易还俗。”再说,他从来未曾想过儿女之私。
净澄师父一再告诫,爱嗔痴怨,所有的情念痴欲都不脱“有形”的执念,均逃不出“成住坏空”的命运;谆谆教诲,就怕他们为情所惑、为情所苦,堪不破情字这一关。
“为什么?”二乔还要问。“我佛慈悲,不会计较你立了誓又还俗的。”
对她的天真,光藏不禁轻笑起来。
“不成的,二乔姑娘。誓言就是誓言。”
“为什么?誓言很重要吗?”
他慎重点头,说道:“是的,誓言很重要,它是有重量的。你一立誓了,就不能反悔。”
是的了,没错,发了誓是不能反悔的。她在心头同意,拿眼瞅了光藏。
“那么,你一辈子是不娶亲了?”
“是的。”光藏起身俯望她,眼神温柔好包容。
这般,她问,他答,二乔心中淹漫一股暖意,说不出一种满涨的感觉。第一次,有人如此认真回答她的问题。
她眯眼含笑起来,望着光藏。晚风打过她脸庞,拂乱她的髻发,在空中卷成漩涡。
只有他,对她的疑惑会如此认真倾听、给予回答。
“二乔!”
随风荡来叫唤她的声音。
“啊!大乔在找我了。我得走了!”她匆忙转身,像她出现时一样冷不防。
跑了两步,她想起什么似,突然停下来,回身对光藏高高、殷勤地挥手。她身后一片广漠无垠的穹苍,小小的身影,恍恍要给天和地吞掉了似。
光藏不由自主地也举手朝她挥舞,见她在晚艳中被染红的脸笑了,像春花开。
他站着没动,看她跑远。身影在风沙中、紫红的夕颜下,一寸一寸地薄下去,影子似地成了一个轮廓。
等他回神时,他发现他尚仍对着空洞的晚烟挥着手。
☆ ☆ ☆
“二乔!”
呼叫声从陇丘那边传过来,一声催得比一声急。二乔加快脚步,索性跑了起来,伶俐地跑向陇丘。
“在这里!”边喘气边喊叫起来。
大乔忙转身,看见二乔跑得发乱鬓散,喘气不休,未开口就先蹙起眉头,埋怨道:
“真是的!你跑到哪儿去了?惹我叫了半天。”二乔就是野,没一点自觉,不安于室,不守本分。
“我只是随处走走罢了。”二乔一语带过。
大乔仍不住摇头,髻上插的簪子垂珠,随着不停的颤动,煞是好看。
“不是我说,二乔,你年纪也不小了,自己要有自觉,别老是到处乱跑。学学小乔,好生等在家里,莫让人有机会说嘴。赶明儿,你再大点,很快,爹就会央人说亲,你可不能再像现在这般野气,会把人家吓跑的。”
大乔才长她五岁,却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
因为家中无男出,她爹娘着急,去年秋就为大乔招了赘婿成了亲,是以尽管大乔尚待一个月才及笄,但她已经迫不及待解下女儿家的双髻,将发髻垂偏在脑后,梳起妩媚风韵的“堕马髻”,穿上披帛及石榴裙,一副妇人的打扮。
然而,极是妩媚好看的,有股说不出的韵味。还小年纪的她,早就已经知道美丑之差,对外貌就已经有了那等敏感。像此刻,她就觉得大乔极是动人好看,尽管她怀了多月的身子,丰腴的身子少了些玲珑,更添臃肿。
“你在发什么楞?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真是的!”大乔白她一眼。
“是是是,我当然有在听。”二乔叹口气,道:“可我就是不懂,为什么非成亲出嫁不可?为什么爹娘不让我习诗文?”
“你在胡说什么!女儿家长大本来就是要嫁人的。你别成天到晚尽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念那些诗文,你想跟谁争长去?”
“我想念嘛!老读那些‘女诫’、‘女论语’的,多没意思。”她瞄一眼大乔微隆的肚子。“你不觉得疑惑吗?为什么要成亲出嫁、生儿育女?不是说‘神仙眷侣’,神仙会成孕怀子吗?你跟姊夫成亲不到一年,就要养小奶娃──”她顿住,摇头。“我就是不懂!那跟鸡母生一窝鸡子、猪母生一窝小猪,有什么不同呢?”
“你究竟在胡说什么呀?”大乔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这个二乔,哪来这种稀奇古怪、要不得的想法!“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持家相夫、生儿育女,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别再胡思乱想,胡说八道些荒诞不经的事,免得人笑话。懂吗?”
就是不懂,她才会疑问。但看大乔一双翠眉拧得皱起来,她不想再惹大乔生气,抿嘴不再说话。
大乔暗暗摇头。真不知她爹娘怎么会生出二乔这个怪胎,还要为她担多少心,烦多少日子。二乔什么都好,就是那个爱问、喜胡思乱想的毛病改不了。哪个女儿家像她问题这么多、这么不安分!只会给人把柄说嘴,将来许了人,不讨夫家欢心。
“你啊,要再这么令人操心,赶明儿我跟爹说去,再不让你出门,安分待在家里跟小乔一起诵‘女诫’,习女红。”
就连模样儿,二乔也要教人操心。二乔生得一双水汪的大眼,笼烟似的浓眉,嘴大而翘,全然不似她和小乔的柳叶含烟眉、细长的凤眼,及抿得薄巧的朱唇小口。
据说先代开元皇帝宠幸的杨氏贵妃,长得极是白润丰腴,天下仕女争相仿效,民间因此流行崇尚丰腴的体态,蔚为风潮;但看二乔,尚未抽长的身子虽已有女人的雏形,却显得窈窕单薄,晚风一吹,似乎就会倒。
“你若是在爹跟前多嘴,休怪我要恼你!”二乔嘟嘴,使起小性子。
“要我不多嘴也成,你再不许这般胡来,说些荒诞不经的话。”
“我哪里胡来了?”她蹙起眉。她几曾胡来了?只是疑惑多一些,有太多不解罢了。
“好了,看你那张脸,都多大了,羞不羞人!你只要安分一点,我就不多事,这样成了吧?走吧!该回家喽。”
大乔息事宁人的睨睨二乔;二乔不甘不愿的拖动脚步,好象要走回牢笼似。她是真不情愿。平日和大乔、小乔一起帮忙分担家务倒也罢,还不那么束缚;但一想到被迫习“女诫”和针黹女红,手脚被绑断似,她便觉得呼不过气,气闷得很。
“咦?”大乔忽地低呀出声。
“怎么了?”二乔循声望过去。坡下两名轿夫,抬着简陋的轿子,正朝陇坡下的薛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