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这些书你都背起来了?”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小夏,它日若到驼罗山,你想学读书写字,我也可以默写四书五经让你学啊。狼的左边,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狼?那一定就是天狼山了。打我成媚鬼以来,天狼山的狼主已有干年修行,左边是一望无际的荒地……”严小夏有点恍神,不由自主地问:“书生,书生,我就算是笨蛋,也知道你在人间绝非庸才,为什么你要自甘堕落变成半人半鬼?你在人间,应该可以留名的。”
万家佛看他一眼,眼神极为复杂,然后笑了:
“小夏,小夏,严小夏。”
“干嘛?”
“你想想,等你死了七八十年后,还有人这样叫你,顺便流下两滴感慨的眼泪,你作何感想?”
“我、我感想什么?我都死了,他叫我,我也听不见啊!”
“这不就是了吗?我要留名做什么?”万家佛眸神放柔,低喃:“我一心一意,只为了一件事。我要做不到,留在这世间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严小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脱口:
“你已经是妖怪了,我家青青也只是魂魄强附在身体里,不算是人了,书生,你有没有想过你儿子呢?他是人,以后他死了,投胎了,你跟我家青青还留在这世间,他再怎么转世也不再是你儿子了……”
万家佛闻言,脸色突变,怒喝:“住口!”
严小夏吓得几乎弹跳起来。
“爹!”小四远远看见亲爹恼火,连忙挣脱娘的手,奔过来。“爹!小四洗好了!”投进他的怀里用力抱住他。
万家佛闭上眼眸,抱住自己的儿子,抱怨道:“小四,你可好,还有你娘帮你洗背呢。”语气与之前的怒火冲天大不相同。
“娘还不止帮我洗背,娘还陪我洗呢。”
“……娘陪你洗?”
“是啊,娘帮我洗,弄湿了她的衣裙,索性就一块洗了。”
“……真好啊。”那声音有点泛酸。
“爹,换你洗了。”小四连忙帮爹翻出衣物,嘴里说道:“娘也可以帮爹洗背啊。”
万家佛立刻抬眼看向徐步走来的妻子,眼神充满贪婪。
“好啊,小四说的,娘当然会做。”马毕青笑着接过小四递过来的衣物。“小四,要睡了,你要睡在车上还是树旁?”
“今儿个挺凉的,我想睡到树边。”
母子先合力铺好长毯,等小四睡在上头后再盖上披风。她亲了他小嘴一口,低声说:“小四真懂事。”
小四轻轻搂了她的脖子,附在她耳际说:“娘,你今天不用陪我睡,你陪爹就好了。”
马毕青摸摸他柔软的脸颊,等他乖乖闭上眼后,她趄身向万家佛伸手,扬眉忍笑:“相公?”
“我可没要求,是青青你自个儿……主动的哦。”万家佛有点跩。
“是。是我好想帮佛哥哥洗背的。”在外人跟小四面前,她一向很给自家相公面子的。
“既然是你求我的,我就勉为其难让你服侍一下好了。”他真的露出勉强的表隋,任她拉着手,两人若无旁人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严小夏呆呆地站在原地。
突然之间,看见树旁有个东西在蠕动,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看见小四努力地撑直身体,很像是一条硬挺挺的毛毛虫。
“……你在做什么啊你?”
“小哥哥,我在努力长大!”
“啊?”这一家子是不是有点病?书生一眨眼就能笑颜迎人,儿子以为装得很像毛毛虫就能长大?
“我努力地伸直,明天就可以长高一点,每天都长高一点,很快就可以长大了。”
“长高……”如果这样子就可以长高,天底下就不会有矮人一族了。
见小四还在努力地伸展,他耸耸肩,正要随处躺下来睡觉,听见小四说:
“小哥哥,你要不要一块睡,我这儿有披风,很暖和呢。”
“唔……也好。”严小夏立刻滚进披风里。“小鬼,你一个人睡很寂寞吧。”
“没关系。”小四笑道:“今天娘要哄爹,我一个人睡也没有关系。”
“哄书生?”书生要能随便被哄哄,今天他早就爬上他的床去翻云覆云了。“小鬼头,你们家真奇怪,明明在逃命,为什么不害怕?还成天黏来黏去的,很不合常理耶。”
小四眨了眨眼,看着严小夏,说道:
“我好害怕啊,好怕爹娘会不在。可是,爹从地府里救了娘之后,跟我说,咱们讨回娘,不是要让娘担心受怕的;咱们讨回娘,是让咱们能回到以前一家子快乐地生活。小四现在很快乐,有娘在、有爹在,虽然还是很害怕,可是,能看见娘会说话会动,小四就很高兴了……讨厌,小哥哥,爹跟我说,堂堂男子汉不能哭的。”拼命眨回泪。
严小夏吞了吞口水,看他眼眶含泪。“小鬼,我不哄人的我不哄人的。”别缠他,拜托!
小四用力抹去眼泪,咧嘴笑:
“爹说,咱们在找个地方,找到了,以后就没有人追我们了!爹娘我都能在一块了,小哥哥也一起来嘛。”
“……你眼泪没有必要这么快缩回去吧?”是不是小孩啊!这样会没人疼的吧!
“小哥哥,明儿个早上起来你要帮我看,我有没有变高哦?娘每次都说有,可是,我怎么仰高头,爹一个手掌就把我压下来了。我怀疑娘的眼睛有问题。”
“……”书生,你的儿子好象有点像小笨蛋耶。
“爹现在还在生气吧,不过没关系,娘在他身边,爹可以把不快乐的事分一半给娘,爹就能开心点了。”
“听不懂。”真的听不懂。书生的快乐不就是他一人的,怎么分?
“娘说人人都是这样的。小哥哥,你一定也有的,对不对?小四得长大了才会有。”
“我没有!我就没有啦,怎样!”心底无端火了,严小夏索性翻身背对小四,埋头就睡。
小四无辜地看着他的背,虽然不明白今晚为何爹跟小哥哥都要生气,但还是乖乖地躺好……稍微移动一下小身体,跟小哥哥背靠背睡好了。
第八章
一个多月后——
平康县。
沿街走来,满目疮痍,战争虽然已经离开平康县,但要恢复大概也要好几年的时间吧。
街上没什么人烟,多半不是去逃难就是躲起来。朝廷已派官员到平康县重建,不知道这一次派的是好官还是贪官?
冯二哥走到万府前,看着这座府邸在短短半年乡里已犹若荒宅。他走进府内,踏上长廊,摸索一阵,走到应该是万府主人的睡房。
床缘斑斑血迹没有人清理,不知道是谁的……小青急病而死,应该不是她的。思及此,冯二哥想起那曾有一面之缘的万相公。是半年前他在小青尸身旁吐的血吗?
他不敢再深想,沿着长廊,走到书斋。
书斋里,看似长久未清,蛛网满布,书柜倒了一地,但遍地书籍,似乎没有缺本,再走到还没翻倒的书柜间,随便翻了本书,里头有万相公的字迹。
“他看的书还真多……”
瞄到柜后有个毫不起眼的木盒跟两卷画轴,他先打开画轴,一卷是钟馗和颜悦色、一团和气的丹青绘图,钟馗的头上还有只黑蝙蝠在引路,图的右上方写着“赠兄仲秋”,应是来不及寄出的画。
冯二哥再摊开另一幅画,随即一怔。
画里是他方才经过的地方,杨柳树下有个男人手捧蓝皮书,后头跟着个小孩子像摇头晃脑地跟着背书,旁边有个年轻美丽的妇人坐在树下笑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