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在它身上哭过。”沉鱼自说自话。她走到小池前面望着杀人鲸,她和它四目交投,它好像也感受到沉鱼的悲伤。
“你不要再刺激它了。”主管对沉鱼说,“兽医会来替它做检查。”
“它是善良的。”沉鱼说,“它有七情六欲。”
沉鱼进入更衣室洗澡,热水在她身上淋了很久,她才突然醒觉她是从死亡边缘回来的,所以她看到缇缇。传呼机突然响起,沉鱼冲出淋浴间,她逼切想知道谁在生死存亡的时候传呼她,她注定要失望,是马乐找她。
“看看你今天过得怎么样?”马乐在电话里说。
沉鱼放声大哭,她突然在这一刻才感到害怕。
“什么事?”马乐紧张地追问。
沉鱼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走,我马上来。”马乐放下电话。
马乐来到,看到沉鱼一个人坐在石级上。
“你没事吧?”马乐坐在她身旁。
沉鱼微笑说:“我差点死在水里。”
翁信良第二天晚上仍留在诊所度宿,这个时候有人来拍门,这个人是马乐。
“你果然在这里。”马乐说。
“要不要喝咖啡?”翁信良去冲咖啡。
“你打算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翁信良递一杯咖啡给马乐:“原本的兽医下个月会回来,我会把诊所交回给他。”
“然后呢?”
翁信良答不出来。
“沉鱼呢?你怎么跟她说?还有胡小蝶呢?”
翁信良躺在动物手术桌上说:“没有一个人可以代替缇缇。我终于发现我无法爱一个女人多过缇缇。我负了沉鱼,也负了小蝶。”
“沉鱼今天差点溺毙了!”
翁信良惊愕。
“你不肯承认自己爱沉鱼多过缇缇,为一个女人淡忘一个死去的女人好像不够情义。对不对?”马乐问他。
翁信良不承认也不否认:“我和沉鱼已经完了。”
马乐很沮丧:“我看我帮不上忙了。”
马乐走后,翁信良拨电话给沉鱼,他很想关心她今天遇溺的事,电话驳通了,他突然很渴望电话没有人接听,如他所愿,没人接电话。为了平伏打电话给沉鱼的难堪,他突然改变注意,拨电话给胡小蝶,电话接通了。
“喂,是谁?”
“是我。”
“你在哪里?”胡小蝶温柔地问他。
“我在诊所。”
“我立即来。”
翁信良想制止也来不及,十五分钟之后,胡小蝶出现,扑在他怀里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找我的。”
翁信良突然觉得自己所爱的人是沉鱼,偏偏来的却是另一个人。
“昨天在香港上空几乎发生一宗空难,你知道吗?”胡小蝶跟翁信良说。
“空难?”
“我错误通知一班航机降落。那一班航机差点跟另一班航机相撞。”
“那怎么办?”
“幸而电脑及时发现。这件事全香港市民都不知道,两班航机上的乘客也永远不会知道。”
胡小蝶楚楚可怜地凝望翁信良:“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这样对我,我不会出错。”
翁信良感到一片茫然,马乐说沉鱼今天差点溺毙,胡小蝶说昨天差点造成空难。他和这两个女人之间的爱情,牵涉了天空和海。还有缇缇,她死在一次空难里,那一次空难,会不会是一个刚刚失恋的机场控制塔女操控员伤心导致疏忽而造成的呢?
“你睡在这里?”胡小蝶心里暗暗欢喜,他一定是跟沉鱼分手了。
翁信良去倒了一杯咖啡。
“不要睡在这里,到我家来。”
“我暂时不想跟任何人住在一起。”
“那我替你找一件屋。”胡小蝶说:“我认识附近一间地产公司。”她想尽快找个地方“安置”这个男人,不让他回到沉鱼身边。
沉鱼牵着咕咕在公园散步,从前是她和翁信良牵着咕咕一起散步的,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咕咕好像知道失去了一个爱它的人,心情也不见得好。沉鱼的传呼机响起,是马乐传呼她。
“翁信良在诊所。”马乐说。
“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知道你会想知道的。”
沉鱼放下电话,牵着咕咕继续散步,只是她放弃了惯常散步的路线,与咕咕沿着电车路走,电车会经过翁信良的诊所。
沉鱼牵着咕咕走在电车路上,一辆电车驶来,向她响号,沉鱼和咕咕跳到对面的电车路,这条电车路是走向原来的方向的,要不要回去呢?最后沉鱼把咕咕脖子上的皮带解下来,弯身跟它说:“咕咕,由你决定。”
咕咕大概不知道身负重任,它傻头傻脑地在路轨上不停地嗅,企图嗅出一些味道。
沉鱼心里说:“咕咕,不要逼我做决定,你来做决定。”
咕咕突然伏在她的脚背上,动也不动。
沉鱼怜惜地抚摸咕咕:“你也无法做决定?我们向前走吧。”
沉鱼跳过对面的电车路,继续向前走,她由湾仔走到北角,在月色里向一段欲断难断的爱情进发。最痛苦原来是你无法恨一个人。
沉鱼牵着咕咕来到诊所外面,诊症室里有微弱的灯光,翁信良应该在里面。
沉鱼在那里站了十分钟,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解释她没有跟男人上床?没有必要。请他回家?她又不是他丈夫。跟他说几句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既然他走出来,大概是不想回去的。
翁信良又喝了一杯咖啡,他不停地喝咖啡,咖啡也可以令人醉。胡小蝶走了,她说明天替他找房子。翁信良看着自己的行李箱,他本来打算逃走,如今却睡在这里,他是走不成的、没用的男人。胡小蝶就知道他不会走。
翁信良拿起电话,放下,又再拿起,终于拨了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听,沉鱼大概不会接他的电话了。翁信良很吃惊地发现他今天晚上疯狂地思念沉鱼,他从不知道自己这样爱她,可是已经太迟了。
沉鱼站在诊所门外,她知道翁信良就在里面,咫尺天涯,她不想再受一次伤害,她害怕他亲口对她说:“我不爱你。”或“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她整个人会当场粉碎。但,粉碎也是一件好事,她会死心。
大抵是咕咕不耐烦,它向诊所里面吠了几声,翁信良觉得这几声狗吠声很熟悉,走出来开门。
翁信良打开门,看见咕咕,只有咕咕,咕咕不会自己走来的,他在诊所外四处找寻,没有沉鱼的踪影。
它当然不可能自己来,是沉鱼把它带来的,她把它带来,自己却走了。她一定是痛恨他,把这头狗还给他,这头狗本来就不是她的,是缇缇的。沉鱼把咕咕带来,却不跟他见面,分明就是不想见他。她大概不会原谅他了。
翁信良牵着咕咕进入诊所,她的脖子上仍然系着狗皮带,狗皮带的另一端却没有女主人的手。
沉鱼在电车路上狂奔,流着泪一直跑,她现在连咕咕也失去了。她听到他来开门的声音,竟然吓得逃跑了。本来是这个男人辜负她,该是他不敢面对她,可是怕的却是自己。她真怕他会说:“我不爱你。”,她真害怕他说这句话。
他没有说过“我爱你”,没有说过这句话已经教一个女人难堪,万一他说:“我不爱你”,将令一个女人更难堪。她好不容易才反败为胜,在发现他准备离开时,跟他说:“告诉你,我跟一个男人上床了”,所以,她不能输呀。她来找翁信良便是输,所以为了那一点点自尊,她走了,可惜她遗下了咕咕,情况就像逃跑时遗下了一只鞋子那么糟,对方一定知道她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