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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页

 

  “不用了,让我自己来就可以。”我说。

  “是做给男朋友吃的吗?”

  “嗯!他八岁那年吃过一生难忘的巧克力曲奇,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做出那种味道。”

  “回忆里的味道,是很难在以后的日子里重遇的。”

  “是的,我也担心——”

  她一边把鸡蛋打进我的盘子里一边说:

  “但是,你可以创造另一段回忆。”

  “我怎么没想到呢?我真笨!”我惭愧地说。

  她笑着说:

  “不是我比你聪明,而是我年纪比你大,有比你更多的回忆。”

  “伯母,你为什么喜欢烹饪?”

  “因为想为心爱的人下厨。”她回答说。

  “这是最好的理由呀!”我说。

  “人生大部分的故事,都是由餐桌开始的。”她说,“每个人的回忆里,至少也有一段回忆是关于食物的。”

  我微笑着说:“是的。”

  “烹饪也像人生,起初总是追求灿烂,后来才发现最好的味道是淡泊之中的美味。”

  “这是很难做得到的呀!”我说。

  “因为在你这个年纪,还是喜欢追求灿烂的。”

  我们把做好的巧克力面糊挤在烘盘上,放进烤箱里。

  余妈妈说:“余平志的爸爸也很喜欢吃东西,他是美食家!我们每年也会到外地旅行,去一些从来未去过的餐厅吃饭。你见过餐桌旁边有回转木马的餐厅没有?”

  我惊讶的问:“在哪里?”

  “在法国的布列塔尼,我们十年前去过。餐厅的名字就叫“布列塔尼”。餐厅的整座围墙,给绿色的葡萄叶覆盖着。十九世纪时,那里原本是邮局。餐厅的东主是一对很可爱的夫妇。餐厅里,挂满了男主人画的抽象画,木马从天花板悬吊下来。你能想像这家像童话世界一样,洋溢着欢笑的餐厅吗?”她说得手舞足蹈。

  我的心里,有无限神往。

  “那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那是一顿毕生难以忘怀的晚餐。可惜,我们的照相机坏了,没有拍下照片。”她脸上带着遗憾。

  我倒是相信,正因为没有拍下照片,没法在以后的日子里从照片中去回味,那个回忆反而更悠长。大部分的离别和重逢,我们也没有用照相机拍下来;然而,在馀生里,却鲜明如昨。

  朱迪之、沈光蕙和余平志走了进来,问:

  “曲奇饼做好了没有?”

  余妈妈把曲奇饼从烤箱里拿了出来,吃了一口,说:

  “搅牛油的工夫不够,还要回去多练习一下呢!”

  “是爱心不够吧?”朱迪之说。

  “哪里是呀!”我说。

  “伯母,我也要学。”她嚷着说。

  我在她耳边问:“是做给陈祺正吃的呢?还是做给孟传因吃?”

  “两个都吃!”她推了我一下。

  10

  “还是两个都爱吗?”

  回家的路上,我问朱迪之。

  “嗯。”她重重的点头。

  “真的不明白你是怎样做到的。”

  “我是“背叛之友会”的嘛!背叛是我的特长。”她说。

  我笑了:“被背叛是我的特长。”

  “真的爱韩星宇吗?”她问。

  这一次,轮到我重重的点头。

  “林方文真可怜呵!”她说。

  “为什么竟然会同情他呢!”

  “是你说的,我和他是同志。我了解他。”

  “我也了解他,他最爱的是自己。”

  “我也是。或者,当我没有那么爱自己的时候,我才会愿意只爱一个人。”

  “爱两个人,不累的吗?”

  “啊!太累了!每个月,我也会担心,万一有了孩子,那到底是谁的孩子呢?那个时候,我会很看不起自己。”

  “所以,男人可以同时爱很多女人,他们没有这种顾虑。”我说。

  “你相信爱情吗?”她问。

  “为什么不相信呢?”

  “我愈来愈不相信了。”

  “不相信,也可以爱两个人?”

  “就是爱着两个人,才会不相信。我那么爱一个人,也可以背叛他,爱情还有什么信誉?”

  “是你的爱情特别没有信誉啊!”

  “也许是吧!每次爱上一个人,我也会想,当那段最甜蜜的日子过去之后,又会变成怎样呢?我们还不是会遗忘?遗忘了自己曾经多么爱一个人。”

  “直至你们老得再没法背叛别人,你们才不会背叛。”

  “或者,我们是在寻找最爱。”

  “你们已经找到了,那就是你们自己。”

  “难道你不爱自己吗?”

  “我没那么爱自己。”我说。

  “希望别人永远爱你,对你忠心不二,难道不是因为你爱自己吗?”

  一瞬之间,我没法回答。直到我们在闹市中分手,我看着她湮没在人群里,我仍然没法说出一句话。对爱和忠诚的渴求,原来是因为我太爱自己吗?我总是责怪林方文太爱自己;然而,在他心里,我何尝不是一样?我用爱去束缚他,甚至希望他比现在年老,那么,他便永远属于我。我终于知道林方文为什么背叛我了,他没法承受这种爱。我们都太爱自己了,两个太爱自己的人,是没法长相厮守的。当我们顿悟了自己的自私,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只能够爱另一个人爱得好一点。

  11

  崇光百货地窖的那家面包店已经差不多打烊了,我拿了最后的两个Cannele 去付钱。

  “可以告诉我,这种蛋糕是怎么做的吗?”我问柜台负责收钱的老先生。

  这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说:

  “你要问面包师,只有他会做。”

  那位年轻的日本籍面包师已经换了衣服,腋下夹着一份报纸,正要离开。

  “可以告诉我Cannele 是怎么做的吗?”我问他。

  “秘方是不能外泄的。”他说。

  我拿出一张名片给他,说:

  “我是记者,想介绍你们这个甜点。”

  “这是公司的规定,绝对不能说。”他冷傲得像日本剑客,死也不肯把自己怀中的秘笈交出来。

  “经过报纸介绍,会更受欢迎的。”我努力说服他。

  “不可以。”他说罢走上了电楼梯。

  我沿着电楼梯追上去,用激将法对付他。

  “是不是这个甜点很容易做,你怕别人做得比你好?”

  他不为所动,回过头来跟我说:

  “小姐,这里只有我会做这个甜点,你说什么也没用。”

  他离开百货公司,走进了一家唱片店,我跟在他后头。

  “请你告诉我好吗?”我说。

  “小姐,请你不要再跟着我。香港的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吗?”

  “不,只有我特别厚脸皮。老实告诉你,我想做给我喜欢的人吃,我答应你,绝对不会写出来,可以吗?”

  他望了望他,继续看唱片。

  本来是想做巧克力曲奇给韩星宇吃的;余平志的妈妈说得对,创造另一段回忆,也许更美好一些。我没有看过韩星宇童年所看的天空,也没吃过他童年时吃的曲奇,我何以那么贪婪,想用自己做的曲奇来取代他的回忆呢?朱迪之说得对,我也是很爱自己的。

  我看见那位面包师拣了一张葛米儿的唱片。

  “你喜欢听她的歌吗?”我问。

  他笑得很灿烂:“我太喜欢了!”

  我一时情急,告诉他:

  “我认识她。我可以拿到她的签名,只要你告诉我Cannele 的做法。”

  他望了望我,终于问:

  “真的?”

  12

  葛米儿在电话那一头听到我的声音时,有点惊讶,她也许没想过会是我吧?

  “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呢?”我说。

  她爽快地答应了。我们在咖啡室里见面,她带来了一张有她签名的海报。

  “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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