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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了,我找以前的女朋友想想办法,每个人借一点,应该可以凑够钱买一张机票的。”他说。

  叶飞笑了:“那你不只买到一张机票,大概可以环游世界了。”

  韩坡靠在甲板的栏杆上,遥望岸上那座教堂的圆顶。他是回来送葬的,此刻却在渡轮上。

  就在推开教堂那道圆拱门的短短一瞬间,他听到肖邦的《离别曲》,他的手僵住了,立刻缩了回去。虽然隔了这许多年,他马上听出是谁在弹。只有她才能够把《离别曲》弹得那样诗意而破碎,宛若在风中翻飞而终究埋于尘土的落叶。这些年来,她进步了不少,已经不可以同日而语。

  他颓然坐在教堂外面的石阶上,再没有走进去的勇气。

  一晃眼16年了。8岁那一年,他和李瑶都已经是八级钢琴的身手。夏绿萍替他们报了名参加少年钢琴家选拔赛,首奖是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的奖学金。

  那是个冬日的夜晚,天气异常寒冷,钢琴比赛的会场外面,陆陆续续有参赛者由家长带来。韩坡跟在舅舅后面,他身上穿着一套租来的黑色礼服,脚上踩着那双舅母前一晚帮他擦得乌黑亮亮的皮鞋,一副神气的样子。然而,他冻僵了的手却在弹大腿,把人腿当成了琴,一边走一边紧张兮兮地练习待会要比赛的那支曲。

  前一天晚上,他听到舅舅跟舅母说,要是他输了这个比赛,便不要再学钢琴了。

  “弹琴又不能混饭吃!”他舅舅说。

  徐义雄是个脚踏实地、办事牢靠、恪尽职守的邮差,还拿过几次模范邮差奖。韩坡的父母死后,他把韩坡接回来抚养。他是不情不愿地让韩坡去跟夏绿萍学琴的。他压根儿不相信艺术可以糊口,只想韩坡努力读书,有个光明的前途。那么,他也就是尽了做舅舅的责任。

  韩坡的爷爷是个二世祖,靠着父亲留下来的一点祖业,一辈子从没做过任何工作。韩坡的妈妈中学一毕业就嫁了给他爸爸,从没上过一天班。

  这两夫妇很恩爱,婚后住在薄扶林道一幢布置得很有品味 的房子里,过着优越而附庸风雅的生活。韩坡4岁之前,身上穿的是质料最好的名牌童装,生日会不是在麦当劳而是在乡村俱乐部举行。3岁那年,他已经去过巴黎,虽然他事后完全没有印象。

  直到这对夫妇交通意外身故之后,大家才发现他们因为挥霍和不擅理财,早已债台高筑。

  徐义雄很疼他姐姐,但他无法认同她过生活的方式。他觉得他有责任保护韩坡,不让他走父母的旧路。

  这次输了的话,就证明他不是最捧的,那又何必再浪费光阴?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在学钢琴,成名的有几人?

  会场外面,有人在韩坡背上戳了一下,他知道是谁。两条手臂于是立刻垂了下来,装着一副很轻松的样子。李瑶走到他身旁,朝他淘气地微笑,脱下手套,伸出双手,说:

  “漂亮吗?”

  她那十片小指甲涂上了鲜红色的寇丹,宛若玫瑰花瓣。

  “妈妈帮我涂的!她说她每次涂这个寇丹都会有好运气。”

  这天晚上,李瑶穿了一袭象牙白色的丝缎裙子,领口和裙摆缀满同色的蝴蝶结,侧分界的头发贴贴服服地在脑后束成一条马尾,随着她的身体摇曳。

  陪着来的是她妈妈傅芳仪。

  她温柔地摸摸韩坡的头,问:

  “紧不紧张?”

  韩坡抿着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可没李瑶那么轻松。李瑶的爸爸是个白手起家的建筑家,家境富裕,即使拿不到奖学金也没关系,她依然可以去外国深造。但韩坡输不起。

  夏绿萍在大堂里等着他们。她捏住韩坡的手,责备他:“为什么不戴手套?你双手很冷!”她一边说一边搓揉那双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哆嗦的小手。

  韩坡和李瑶一起在后台待着,前面的几个参赛者都弹得很好,韩坡又再偷偷弹自己的大腿。

  李瑶首先出场。她站在台中央鞠了个躬,然后缓缓走到那台钢琴前面坐下来,双手轻柔地抬起,像花瓣散落在琴键上。

  她弹得像个天使,那台庞然巨物比她小小的身躯何止重百倍?却臣服在她十指之下。她把夏绿萍为她挑的肖邦《雨滴》前奏曲弹得像天籁,靠着她,凡人得以一窥那脱俗而神圣的境界,片片花瓣从天堂洒落。

  韩坡在后台看得目瞪口呆,李瑶比平曰练习时发挥得更淋漓尽至,这是她弹得最好的一次《雨滴》。他肩头的石块更重了。

  掌声此起彼落,李瑶进去后台时,兴奋地戳了戳他的肩头,在他耳边说:“你也要加油啊!”

  韩坡坐在钢琴前面,就在这一刻,他心头好像有几十只小鸟乱飞乱撞。夏绿萍为他选的是《离别曲》。

  他双手温柔地抚触琴键,好像在弹一首即兴创作的诗,每一个音节都以惊心的韵律获得了醉人的色彩。就在这时,一颗汗珠从他额头滚下,缓缓流过他的眼眉和眼睑,刚好停在他的睫毛上。由于聚光灯的折射,那颗汗珠成了一个五彩幻影,挡住他的视线,韩坡觉得有点涩,眨了眨眼,就在那一瞬间,他的手指错过了一个键。他仓皇地想去补救,结果却只有更加慌乱。像一盘走错了的棋,他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草草弹完了最后一个音符,他的头发全湿了,心头的小鸟都折了翅膀,惨然地飞堕。

  李瑶在后台看到失手的韩坡,她难过得哭了。

  韩坡呆呆地望着琴键,只希望可以重来一次,只要一次就好了,但这是永不可能的希望。

  那个晚上,李瑶拿了首奖。这个奖,把他们从此分隔天涯。

  回家的路上,舅舅跟他说:

  “不要再学了。”

  他默默地走着,没抗议,也没哭。

  直到李瑶上飞机的那天,他坐在校车上,因为修路的缘故,校车走了另一条路。那条路上有一家琴行,橱窗里放着一台擦得亮晶晶的黑色三角琴,在阳光的滤洗下,闪耀出一道灿烂的光华。就在那刻,他的脸贴住车窗,明白了这是他和钢琴的永别,所有辛酸都忽然涌上眼睛,他抽抽噎噎地哭了。如果爸爸妈妈还在,那该有多好。

  韩坡从台阶上站了起来,在怀中掏出一小包巧克力,松开丝蒂,把里面两颗松露巧克力埋在教堂前面的一株白兰树下。这是他带回来给夏绿萍的。

  有一次,夏绿萍从巴黎带回了这种圆圆胖胖的松露巧克力给他和李瑶,每一颗都有一种丝绒般的光泽,融在舌头的一刹那,留下了甜蜜的滋味。

  “像一个完美的C大调!”夏绿萍叹唱。

  她告诉他们,将来有机会到巴黎的话,千万别忘记尝尝这种巧克力,她自己是每一趟到巴黎都不肯错过的。

  他猜想夏绿萍当天那盒巧克力是在名震巴黎的“巧克力之屋”买的,他带来了,用两个C大调代替灵前的一束白花。

  16年后的《离别曲》弹完了,16年前的《离别曲》却依然回响于他的记忆里。弹琴的那个人还是像个天使吗?

  他离开了教堂,毫无意识地走上一艘渡轮,横渡往事的潮涨潮落。教堂上的钟楼遥遥在望,这个老去的孩子,只能在船上为夏绿萍唱一支挽歌。滔滔流逝的时光,化作白日下的一掬清泪。

  第二章

   李瑶和顾青是在英国认识的。当时,她跟一个念作曲的男生分手差不多一年了。圣诞节临近,她的日本同学望月邀请她去参加平安夜的派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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