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他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但为了护卫桃花,他突然什么也不怕了。
“你……你是商洛山的……盗贼?”还是结巴了。
“我姓贺。”黑衣人语气平静,没有否认。
“你受伤了?”尹桃花不害怕,向前探看。
“桃花,我去报官,不!我在这儿看住他,你去喊宋铨,再找人去报官。”
“等等!”尹桃花扯住朱由楠的袖子,急道:“他受伤了,我们要救他。”
“可他是劫狱的盗贼,罪大恶极,救了他,我们也会跟着有罪。”
“就算要送官府,也得医好他。阿楠,小橘生病,你也是着急的。”
“那不一样,他是坏人……”
“你是坏人吗?”尹桃花竟然问地上那个男人。
贺擎天露出虚弱的笑容,“那要看姑娘以为朝廷是好人,还是坏人?”
尹桃花注视他片刻,没有多想,立刻跑出去,“我去找贾大夫,阿楠,你先帮他止血。”
仓库里,剩下两个男人互相瞪眼。
“我想……这里有大夫。”贺擎天瞧著书生的复杂神色,先开了口道:“我只是过来找伤药,绝不连累你们。”
一个劫狱的山贼怎会笨到让人家发现呢?不用说明,朱由楠也看得出来,此人伤势严重,血流过多,体力不支,只好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贾胜佗教他--为医者,首重仁心,方有仁术。即使这个姓贺的是……
他深吸一口气,暂时忘却彼此的身分,此时,他只是个未学成的蹩脚大夫,而他是病人。
他蹲下来,揭开姓贺的衣襟检视伤势,只见胸口一道撕开皮肉的刀伤,手臂还被砍出半尺来长的口子,深可见骨,即使绑上布条,鲜血依然汩汩流出。
“失血过多了,再不缝合伤口,你会死的。”
“死之前,我会离开。”贺擎天一笑。
“你何必冒苦生命危险,犯下滔天死罪,徒然让你的妻儿伤心难过?”
朱由楠皱着眉头,重新绑妥布条,稍微止了血流,忍不住教训起这“逆贼”来。
“干这种杀头大事,就不谈儿女私情,我没什么好牵绊的。”依然是坦荡一笑。
“大事?这算哪门子大事?!你们四处造反、制造动乱,害天下多少百姓不得安宁?又浪费了多少兵力?你们想过吗?”唉,他干嘛要救一个流寇啊!
“我们只想让老百姓过更好的日子。”
“你们是一群鸟合之众,有啥本事?”
“皇帝刚愎自用,不听忠言,严刑峻法,杀害忠贞之士,以致满朝小丑跳梁,吏治败坏,谁才是乌合之众?”
朱由楠听他说话条理清晰,不像是山贼,倒像是念过书,反让他更想说理。
“朝廷的事,不外乎讹传,皇上圣明,一即位就斩了阉逆魏忠贤,加强兵力驻守辽东,抵抗清军,护卫我大明江山,如此贤君,你们又明白吗?”
“昏君若不杀袁崇焕,也不至于今日艰苦抵抗。”贺擎天眼神闪过一抹抑郁,又望向朱由楠道:“看样子,你是一个准备赴京赶考的书生,满腔热诚的准备为朝廷效力吧?”
“呃?”
“你可知那是怎样的朝廷?远的不说,就说近的福王,去年他在洛水边盖一座行馆,不只加重税收,强征徭役,还占了十几座村子的土地,害几千百姓无家可归,我三个兄弟率众抵抗,中了埋伏,被下在洛阳大狱里,这事你知道吗?”
“福王怎会做这种事?那一定是地方巡抚下的荒谬命令!”
“你读书读迂了!巡抚听谁的命令?就是可以让他升官发财的福王!”
“不会有这种事的!”
朱由楠吼了出来,不愿相信“逆贼”所言。
然而,桃花不要他考官,这才不会变坏人;而他认定的“坏人”竟是遭受“好人”迫害的老百姓,这世间的王法和天理是怎么了?为何如此错乱?!
“你们在吵什么呀?”尹桃花匆忙跑进来,竟然见到两人大声讲话,她急若道:“别让外头听见了!阿楠,今天病人很多,贾大夫没空,他要你看着办。”
“没空?可是……”朱由楠又瞧了那迸裂流血的伤口,立即忘记方才的天人交战,额头开始冒出冷汗,“这伤口要缝合,还要调伤药,我做不来呀!”
“我再去找贾大夫。”尹桃花又急忙奔出去,回头不忘关上仓库大门。
“小兄弟,我还是走吧,”贺擎天用手按住地面,想要起身。
“不行!”朱由楠握住那健壮的手腕。
“抓我见官府?”
“我不跟你吵了,你好生躺着,这才不会一直出血。”朱由楠二话不说,扶他躺下来,高举他的左臂,原握腕的手改由搭住脉搏,沉思片刻,又道:“脉象微弱,气血不足,你不要再说话,等大大过来。”
贺擎天见这书生满头大汗,用力扶举他受伤的手臂,一脸气恼,像是不情愿,可又像个认真的大夫,还不时调整他缚住手臂的布条,似乎是怕他阻塞气血废了手臂。
他不觉由衷地道:“小兄弟救命之恩,日后贺某必当回报。”
这姓贺的真是令人左右为难!朱由楠使了性子道:“我还没本事救你!都叫你别讲话了,这屋子翻了墙出去就是巷道,你想引人来拿你吗?”
贺擎天淡然一笑,静心调匀气息,闭日养神。
朱由楠实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扶着“贼人”的手臂,索性也闭目养神。
“阿楠、阿楠!”桃花终于赶回来了,肩上还背了贾胜佗的药箱子。
朱由楠睁开眼,松了一口气。“你没让人知道吧?咦,贾大夫呢?”
“我没让人知道,我挨到贾大夫旁边,偷偷跟他说的。可他真的好忙,外头至少还有四、五十个人等他看病,他说你会缝伤口,叫我到他房里拿救命药箱,里头该有的都有。”尹桃花放下药箱子,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什么?!”
“别叫那么大声呀!”尹桃花帮忙打开箱子,“我在这边一个月,知道阿楠你医术学得很好,所以贾大夫才放心让你救人。”
“我……我只看过贾大夫缝伤口。”朱由楠冷汗直流,贾大夫是要他害死人吗?“虽然我缝过猪皮、羊皮、牛皮……”
贺擎天脸色从容,微笑道:“小兄弟,不妨当我是一头牛吧。”
“这……”缝牛皮和缝活人不一样啊!
“横竖也是一死,就算失败了,小兄弟,我也不会怪你。”
“你别这么说,阿楠一定可以救你的!阿楠?”尹桃花忙道。
朱由楠瞪着满箱子的救命药材和工具,每样他都很熟悉,也都深知各自的功用,但教他实际去救人、缝人……
“阿楠,”尹桃花轻轻按住他的手背,轻露笑容。“贾大夫相信你、我相信你、这位大哥也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喔!”
她总是这么单纯地相信,她相信他是好人,他就是好人;她相信他医术“高超”,他仿佛就真的医术高超了。
“可是……我从来没缝过……”还是不能开玩笑。
“帮你擦擦汗。”尹桃花掏了自己的帕子,为他轻拭额头上的汗水。
“像你打一开始,呆呆的不会抓青蛙,可扑了几次水,抓到诀窍,这不就会了?那你一开始缝下来,只要缝上几针,也就能上手了。”
这个比喻实在有点失当,朱由楠偷瞧姓贺的一眼,见他颇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忙又转回头,眼前蒙来一块帕子,这才发现桃花正在帮他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