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民无信不立
一声又一声的指责,一句又一句的疑问,自六神无主的群众口中叫嚷出来。
有如鬼哭狼嚎。
悲痛莫名。
电台报章纷纷访问有关人等。
其中有位年逾七十的老翁,瑟缩在银行门口的人龙之内,独自饮泣,对着电视台的镜头,以极微弱的声音说:“那是我毕生的积蓄,那是我毕生的血汗钱。”
排在人龙后头的一位孕妇,泪流满面,对记者说:“请行行好,把我的钱还给我,我那二十万元存款是我丈夫因公去世所得的劳工赔偿,家中还有待养的黄口小儿,以及这个未曾见过他父亲面的遗腹之子。”
另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一开腔,在记者跟前就是唏哩哗啦的一连串最恶毒、最粗鄙的粗话俚语,她叫嚷:“我的钱,每一张撕开来都会滴血,你们敢不敢用?回答我,敢不敢用?”
她喊得力竭声嘶,人更是东歪西倒。撞在人龙的另一个男人身上去,被对方厌恶地猛推一下,咆哮道:“单是你的钱才是血汗钱,我们的不是了。做了二十年小生意,才有的积蓄,撕开来何尝不是斑斑血泪和汗水?你给我滚到人龙尾去,再不守规矩,意图打尖,我先动手打你。”
报章也是一段又一段的持平之论:“民无信不立。政府言而无信,何以对民?”
经济专栏不少都提出了质疑,道:“政府如何善后美联银行的存户存款是一个问题。以往本城几间银行倒闭,都由政府负责保障存户,使他们不受损失。我们十分不愿意看到,九七将至的今日,政府出现得过且过的不负责任行为。民脂民膏,在这个时刻,更不应被剥夺。
“另一个问题,必须备案,提高民智与警惕。在政府公然宣布美联银行营运正常以至宣布倒闭的这两天之内,有人发现昨天已不能把支票兑现;然则,美联银行有没有在同一日内作出厚此薄彼的处理?简言之,会不会有内幕消息外泄,以致有些人或机构在最后关头能把存款救出生天,而另外一些人却无此幸运呢?
“本城在不住呼吁证券界的炒股内幕消息要遏止之时,对其余金融银行业内的消息外泄问题,又应如何处理?
“有关监管部门应否为澄清市民的疑虑,提高民望,而作出调查,不单是要了解有无个别存户受到不应有之庇护,且是否有外资机构的存户近水楼台而得着比其他机构存户更着数的消息与安排?
“毕竟令人疑虑的是美联银行总部在美国,且英国方面有传言说,若干当权政客在美联银行营运上有特殊的个人利益牵涉在内。会不会对本城美联银行的倒闭起牵丝拉藤的作用,也是值得提高警觉的。”
杜晚晴躺在放着一池热腾腾沸水的浴缸内,正闭上眼睛,仔细地重复思量她在这一天之中看到及读到的新闻,再把她个人的遭遇、所见与所闻,重新回忆一遍。将所有的资料、讯息、评论、报道,抖集在脑海之中,有如一个拼图游戏,一片一片地配合起来,终于出现了一副清晰的图画。
又有推开睡房房门的声音。
杜晚晴霍然而起。
浴室四周的镜子被热气熏得迷朦一片,无法看清楚任何人与物。
杜晚晴并不知道,如今在镜前出现的胴体,是肮脏还是清洁?
不要紧,即使被有毒的疯犬咬伤了,多放几池热水,把自己洗刷洗刷,是终于会干净过来的。
她要有这个信心,才能活下去。
杜晚晴披上了浴袍,走回睡房去。
跟昨晚不同,睡房内坐着的那个男人,闻声而回转头来,的确是冼崇浩。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差不多可以说是铁青着脸。
杜晚晴缓缓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她,依旧柔声地说:“冼崇浩,你在电视新闻镜头前的样子,比现在好看得多。最低限度,你样子诚恳,你告诉市民,政府已尽全力去保障存户利益。一切都不是意料中事,而是始料不及的。市民全都会相信,因为本城的人一向是顺民,大多数的人都顺从政府的说话,只求生活无变。一少撮的人或会起疑,然,不要紧,本城的中国人也没有穷追猛打、追寻真相的能耐与胸襟。这儿不是美国,尼克松的水门事件若发生在此地,担保他长享富贵、无灾无难。我们始终是殖民地教育之下的奴才。”
“你今天的说话极多。”冼崇浩说。
“对不起,现今我且把发言权让回给你。”
“晚晴,不要再在我跟前耍什么把戏!你昨晚的表现令殷法能极端失望。”
杜晚晴嘴角向上一翘,笑了,问:“我误以为洋鬼子有虐待狂性,喜欢施用暴力。冼崇浩,如果我表现欠佳,连累你被大波士责难,请自行检讨,其罪在己。你并没有在事前交代嘱咐得一清二楚。”
“我以为我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晚晴,你是个老手了。如果今时今日,我容许殷法能跑进这间睡房来,已等于我同意与认可,你应知自处。”
杜晚晴至此,才发觉她有颗世界上最坚强硬朗的心,如钢如铁。
她说:“我并不聪明至你想象的地步,很多事,我不要胡猜,我要明确指示。请原谅我有固执而愚昧的一面。”
“有什么在现阶段你还是不清不楚的?请说,我答你。”
“很好。冼崇浩,你是想以你的柔情蜜意,把我捆起来作你的禁脔,为你及你要奉承的人服务?你认为这跟我以前的生活并没有两样?”
“不是吗?”冼崇浩俯前身来,说,“晚晴,请相信我,我还是真心爱你的,这跟以前,你没有人真心爱宠已是一个很大的分别。我甚至愿意跟你结婚。”
“对,冼崇浩,社会里头其实并不缺你心目中的夫妻档,洋鬼子尤其不介意。”
“晚晴,请别以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或者你会埋怨我事先没有征求你同意。然,我们说过了,有爱情的人,会为对方而不惜作任何牺牲。”
“我同意。”
“那就好!爱情可以跟肉欲分开来处理,这又是你过往的坚持,于今,有何分别?”
“太对了,原无不可。我爱你,故而花帜仍要树在醉涛小筑,飘扬空中,以我的所有本钱去辅助你似锦的前程?”
“我会感激,且会深爱你直至永远。”
“并同时获得物质的回报,例如那笔美联银行的存款得以在千钧一发,普通存户已不能再兑现支票的同一日,转到利必通银行去。冼崇浩,还有多少受惠承恩的人与机构可以在你们这帮人的庇荫之下获得死里逃生?”
“杜晚晴,我再说一次,不要以这种态度跟我说话。你不是秋瑾,本城没有人打算发起什么拯救香港人、中国人的革命。你要表现对中国人的忠勇,不妨把你的一副身家拿去救济露宿抗议的美联银行存户去。我只能再对你重申我在电视镜头前的那番话,政府已尽全力维护市民利益。天下间有甚多不能预测的变幻,使人防不胜防,事与愿违。”
“多谢你,冼崇浩,你的发言始终如一,为我留下一点对政府残余的信心,不能百分之一百指责它的不是,这使我安乐。然,冼崇浩,对你,我是应无疑窦了吧?”
“晚晴,”冼崇浩接触到杜晚晴那仿似一把寒剑般锋利无比的目光,他不期然地战栗起来,“我们停止耍这种把戏好不好!你不相信我对你的真情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