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嘉晖兴奋地说:“妈妈,我在画你呢!图画老师出了题目,要我们画自己的母亲。并且要在画上说明母亲是做什么职业的。我想:我的母亲是女强人!妈妈,你看。”小嘉晖指一指画的左下角,果然有个小标题。
“看,老师给了我七十九分!妈妈,八十分是满分呢!下周,我的这幅画要被贴到美术室的壁报板上去,所有的同学都可以欣赏了。”
明军开心得不得了,连连吻了嘉晖几下。
儿子说她是女强人,她就得勉力做个女强人去!
女强人之所以强,不单是事业上有成就,而应该是不顾艰难、不怕痛苦、不畏考验。
连几岁大的儿子都期望自己可以强下去,怎么能令他失望。
她拖起了儿子的手,问:“嘉晖,画得妈妈这么可爱,应赏你什么才好?”
“妈妈,带我去吃汉堡包!”
“你中午没吃得好吗?”
“不,只是今天有体操堂,一下子就觉得肚子饿了。”
相信每一个母亲最开心的情景,都是目睹孩子们据案大嚼。
“妈妈,我有两件事要跟你商量。”
嘉晖吃饱了肚,在喝他的可口可乐时,竟以成年人的口吻,歪一歪头,满脸认真地对他母亲说话。
明军差点失笑,说:“好的,你且提出来,究竟是什么事?”
“都是紧要事。”左嘉晖非常认真,他甚至稍稍坐直了身子才再整理话题。
“妈妈,我是不是太胖了?”
明军实在再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摸摸儿子的头说:“这是个什么问题了?”
“我们班上有两个女同学在减肥,都说是医生的要求。我这一阵子,吃得越来越多,有点担心。”
明军啼笑皆非。当然,儿子这早来的老成,意味着他们母子的沟通更进一步,这是可喜的一回事。然,毕竟是孩子,提出的忧虑,肯定是过虑了。
“妈妈不是久不久就带你去让谢医生检查身体吗?她如果发现你健康有问题,必定会给我们指示。你不用担心!只不过,晖晖,你记着是真要肚子饿了,才好吃东西,不要胡乱馋嘴,坏了肠胃,那就糟糕了。”
左嘉晖点点头,表示心领神会。
他那双澄明得有如蓝天,又似碧海的眼神,太令人想起他父亲来了。
久别之后的重逢,那对会含笑、会说话、会传神、会达意的眼睛,仍然无变。
今早才在明军之前出现。
“妈妈!”嘉晖这一喊,把明军自迷茫的沉思中,带回现实。
“是的,晖晖,你还有第二件事要给妈妈说?”‘左嘉晖忽然忸怩起来,完全是一派欲言又止的模样。
“什么事?晖晖,有什么事都要坦白给我说,你必须知道妈妈是有责任为你解决所有疑难的。”
“可是,如果我知道你无能为力呢?是不是仍要告诉你!”
“当然是的,晖晖,妈妈是成年人,成年人比小孩子更有办法。如果你把问题闷在心上,对你的情绪会造成负荷,不能集中精神做好功课,甚至影响健康,那是最叫我担心的。”
左嘉晖点点头,表示会意。然后说:“妈妈,请告诉我,爸爸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如果你没有他的照片,最低限度形容他一下,让我有点印象。”
赛明军整个人愣在那里,凡几秒钟望住儿子出神。嘉晖何出此言?又竟在今日自己与其父重逢之后。
“为什么要知道?晖晖,爸爸既然没有跟我们在一起过日子,我们仍然活着,且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提他呢?”
“可是,”嘉晖的表情是孝顺的:“老师并不帮忙,他说,下星期各人就要画自己的爸爸。我根本都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叫我怎样画呢?”
赛明军是很辛苦很辛苦才把眼泪控制着,让它们在眼眶内打滚一会,就回流到肚子里去。如此凄凉遭遇,已不止此一回了。
嘉晖一向是个乖乖的好学生,功课是不用家长和老师担心的。有一次,作文堂上,老师出了题目,叫“我的父亲”。晖晖咬着笔,想想,一急,竟然哭了起来。那是一年多前,他比现今还小。
结果还是老师把他安抚下来,叫左嘉晖改写“我的老师”,才算平息一场哭闹。事后,班主任在接见家长时,把这宗意外告诉明军。那位饶老师说:“嘉晖这孩子聪明敏锐得不得了,你得好好照顾他,这种孩子,成长得宜,能有大事业;但若走歪了路,后果不堪设想。”
明军记住了这番话。
儿子可从没有给她提起这宗事件来,可见左嘉晖有比一般孩童早熟的思想与行径,只要困难解决得掉,他不欲多生枝节,更不要招致母亲额外的烦恼。
然,这一回显然不同,大概嘉晖已经大了一岁了,他已懂得不应呱呱大哭去宣扬自己的难处,于是只好提出来,希望母亲能帮这个忙。‘赛明军望着左嘉晖一会,才缓缓的说:“晖晖,你是长得顶像你父亲的。”
“那么说,他是个好看的男人。”
左嘉晖看他母亲肯跟自己谈论父亲,胆子忽然间壮了,且还兴奋地作了如此直截而幽默的一个推敲。
“是的,他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妈,你也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很好看的男人、很好看的女人、很好看的孩子,加在一起,应该是个美丽而幸福的家庭,缺一不可。
赛明军抚着嘉晖的那头短发,有太多难以言宣的苦衷,要捱到哪年哪月,自己跟儿子才会在一些人生大事以及哲理上心照不宣,不言而喻呢?
“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嘉晖竟没有放过他母亲,继续发问。
明军苦笑,声音在喉咙里转了几圈,才出得了口。
“爸爸也做着跟妈妈类同的工作。但他的职位比较高,他是公司里头的董事。”
“什么叫董事?”
“每间公司都有一个董事局,局里头的成员就叫董事,即是老板,掌管公司所有的生意和职员。”
嘉晖忽然托着头,那张原本胖嘟嘟,活生生似只苹果的脸,配上了一个毫不相称的愁苦无告的表情,叫人看在眼内,很啼笑皆非。
“晖晖,你在想什么?”
“我还是不晓得画爸爸呢,我想不到他工作时会是个什么模样?”
明军吁一口气,育儿不难,教养维艰,确是千真万确的。
“晖晖,董事既是老板,他就会经常在一间很大很大的会议室内,坐在一张长长的会议桌子一头,主持会议,与会中人都得肃静地坐到他的两旁,尊尊敬敬听他发表意见。”
嘉晖的手垂了下来,脸上再披上阳光,兴高采烈地问:“那么说,爸爸是很威风凛凛的样子的,是不是?”
“是。”明军答。
“他真的不愿意见我们吗?抑或是我们不要去见他?”
“都一样,晖晖,我们不会再见面,那是改不了的事实。”
说着这话时,像有管针刺在心上,痹痛。
“好了,不要再说爸爸了,否则,你要坏掉了妈妈这半天的好兴致。”明军不要再加重自己的精神负担,她稍为厉声地教训儿子。
“让我多问一个问题,就不再讲爸爸了,好不好?”
明军只好点点头。
“妈妈,是你不喜欢爸爸,憎他恨他是不是?”
叫明军怎么答?
孩子并不知道爱一个人与恨一个人很多时是分不开来的。
陪伴着左嘉晖玩乐的那几小时,赛明军的精神是松弛得多。儿子挽着自己的手,似有一股暖流自指尖一直浮游至心上,那种依傍有人的安全感,使明军觉得再不孤单孤独孤苦,是太舒适的一种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