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锦基随即露了一手,即抓起电话接回永盛集团的公司秘书部,单刀直入,问那头头李家雄:
“怎样?刚才嘱你跟拍卖行的冼道仁联络,取到资料没有?”
对方不住地讲,只见王锦基立即写在记事簿内。
挂断了电话,王锦基便如数家珍地向杨慕天报导:
“是菲律宾的一个华裔家族财团。”
“她叫什么名字?”杨慕天迫不及待地问,对其他资料似乎完全不在意。
“庄竞之。”
杨慕天的脸色就在那一秒钟煞白。
简直自得像一张纸。
全身的血液,好像被吸血僵尸一下子抽离似的。杨慕天咬牙切齿,冷冷地在心里说:“好!不愧是巾帼须眉,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那一定是她无疑。”
王锦基知道老板今日心情奇劣,故而动静怪异。没有他的指示,就再不敢把查到的资料讲下去。
事实上,资料也极有限。
拍卖行的冼道仁先生当然有十足证据,知道这位庄竞之小姐有充裕的资金竞投,才会让她参与,更特地陪在她身旁。
根据冼先生办公室透露的资料,菲律宾国家银行以及中东的国际银行同时向拍卖行提出了担保,可知这位庄竞之完全是实力派的大富豪。
杨慕天经历了这个巨变,有一丁点的晕眩,定过神后,他嘱咐司机,
“回深水湾去!”
这就表示要倒家了。
沿途车厢内的气氛死寂。两位助手当然不敢发一言半语。
直看着杨慕天走进他的寓所,车子才再驶回永盛楼去。
杨慕天返寓所之后,把自己关在书房内,一直没有走出来。
家里的人知晓他的脾气,连妻子卢凯淑在内,都不敢去惊扰他。
杨慕天的书房前有一系列的落地玻璃窗,他坐在那张十九世纪法式古董皮椅上,仍能居高临下,看到蓝天碧海。
深水湾的海港景致,尽入眼帘。
杨慕天无力地把自己抛在皮椅上,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
庄竞之!
二十多年前,杨慕天也是在一个晴天,认识了庄竞之!
地点却是中国广东之北,曲江县韶关的一个叫马霸的地方。
杨慕天的父亲世代都是这马霸的地主。
说起马霸,面积虽不太大,却是举国闻名的出产丝苗米最盛最靓的一处地方。
历代帝皇的一口饭,这马霸是必然供应地之一。
杨慕天虽在战时出生,小时候时逢烽烟,但还算大幸,并没有太受饥寒交迫的苦。
杨慕天的父亲叫杨君佐,是个喜欢读书的人,继承父业,当上地主,也无非把土地租给一些贫农耕种丝苗米,自己总是一天到晚地躲在书斋里,埋首在诗词歌赋之中。
还记得大约十一岁那年,有一个早上,杨慕天探头到书房去看望他父亲,被杨君佐慈爱地一把抱在怀里,说:
“慕天,你长大后,要不就钻研中国古典文学,要不就出洋去念番书,千万别学这等新文学,我实在受不了。看,打从晚清开始,我们国家内的杂志,刊登的所谓文章小说,都不伦不类,看得人不是味道。”
才过了一年,生活就完全不是从前的那回事了。
国家厉行土地改革,地主都被拉到街上去,把罪名写在一个木牌上,悬挂胸前,当街示众。
杨君佐自不能幸免。
杨慕天那年十二岁,正值升上初中。
他一向敦品勤学,成绩斐然。
谁知就在那一天,竟然出了事!
杨慕天在学校,被老师无端端地揪出来,宣布革除学籍,地主的后一代不准再接受教育了。
杨慕天哭着,走回家去。
家中空洞洞,竟无一人,杨慕天吓得不敢流眼泪。走遍了大屋的每一个角落,只是不见人影。从前闹哄哄的一家人,有父有母,有婢有仆,如今只剩他一个!
杨慕天重新跑上街,找到个街坊婶娘,正要开口追问,那婶娘只低着头,急急走过,也没有理会他。
如是者,一连几个相熟的,对他的态度,都如出一辙。
杨慕天彷徨得眼泪又忍不住挂下来。
忽然街角转弯处有个小声音在叫他:“喂!慕天,慕天!”他循着声音看去,竟是他的一个同学小牛。
“来!来!”小牛示意他走近街角,刚好有棵大树,两个小人儿就躲在大树干后,街上走过的人,不易看到。
“慕天,出事了,你父亲出事了!”小牛煞有介事地说:“别告诉任何人我给你通风报讯,否则,连我、我的家人都要受牵连。我也是看在那天,你把亲戚送来的干果让我分尝,很想报答你,我才这么冒险!”
小牛说着这话时的表情,完全不像个十一二岁的小孩。
他还紧张地加一句,“不过,以后千万别再捉起我跟你分吃干果一事了,不得了。”
小牛说着,就想走。
慕天紧紧地拉住他的手臂问:
“小牛,你知道我父母亲在哪儿?”
小牛抿着嘴,示意他别声张,先探头偷看树干后的街角一眼,才压低声浪说:“你父亲被拉到大街,站到你们永盛隆米铺的门前去。你母亲,我不知道她往哪儿跑了!”
杨慕天一个箭步正想闯出去,直走上大街找寻父亲。
小牛忙拉住他的衣袖,警告他说:“你这就去找你父亲吗?”
“当然!”
小牛沉吟半晌,一有大事发生,孩子们都好似能于顷夕之间成长似的。
小牛说;
“慕天,你小心!等下父子相见,你也得忍住,不可扑上去相认。”小牛咬咬牙,一派英雄本色:“自己事小,连累你父亲受更重的罪事大。记住了!”
小牛说完这番话,才撒手让杨慕天直奔到大街上去。
他们杨家另外开了一间米铺在大街上,叫永盛隆的。
杨慕天以后在香港创办永盛集团,多少有点纪念杨家祖业的意思。
当他飞奔到大街上去时,果然看见有个似他父亲的男人,跟好几个其他男人弯着腰,低下头,半鞠躬地站在永盛隆前面的街中央。
其中一人,果然是他的父亲。
不知道是不是小牛有言警告在先,还是他看到形容憔悴,表情麻木的父亲,着实地给吓呆了。
慕天一下子连连后退了几步,把身子瑟缩地躲到墙角去,实在不敢相认。
一直看守着父亲,直至黄昏日落。
有队人来把那几个挂上罪名木板的人一并带走了,
杨慕天知道,翌日他父亲还是要站到这儿来。
父亲被带走了,他怎打算呢?
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家散人亡的?
要一个还未足龄十二岁的孩子承受这剧变,未免是太过份了!
慕天踯躅走回他的家去,抬头一望,又吓了一大跳,他奔走过去,拚命地捶打大门,然而,门是被几根大木条钉得死死的,封住了。
他拚命地绕了个圈,跑去后门一看,竟也是一式一样。
夜幕已然低垂,他无家可归。
慕天瑟缩地蹲在门口石阶上,既冷且饿,晚间的寒风刺骨,叫小孩子怎么忍。
杨慕天终于忍无可忍,发足狂奔,直走到杨家后山的一个小山洞去。
那儿是他平时跟左邻右里的小孩子,玩捉迷藏时常去的地方,只是日间来的次数比较多,总觉得小山洞很干净,还可以挡一挡寒风。
的确,坐在洞内是暖和了一点点,然而周遭暗沉沉,阴侧侧,间中有点怪异的虫鸣。又在他脚跟处,不知有什么昆虫爬行而过,感觉难受到不得不哭出声来。山洞响起了自己哭声的回响,更觉凄凉。
杨慕天是饿着肚子,哭至累得再无力支撑下去,才慢慢入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