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玉荷记得当年她嫁进戴家去,受了翁姑的无理责备而感到难堪时,丈夫戴修棋曾握着她双手,放到他胸腔前,很虔诚地默祷说:“总有一天,爹和娘会知道我并没有娶错了这个儿媳妇。”
伍玉荷当时心里就许了愿,希望上天能赐给她一个机会,让丈夫的这句话得到证明。
终于这个机会来临了。
伍玉荷领到了配给的米粮时,必定先让翁姑吃饱了,轮到自己。
有时彩如看在眼内,心生难过,就会发起脾气来,对母亲说:“娘,你得顾念自己,你看你身上的三两肉也快没有了,这怎么成?毕竟爷爷和奶奶是老年人,他俩不劳动,少吃点不相干,你还得干活呀。”
伍玉荷一听,就慌张地探头出去,看两位老人家是不就在厨房外头坐着,把彩如的话听进耳去。
“你别这样子乱说话,声音提得老高的。”
“怕什么,爷爷的耳朵根本听不见。”
“不许你说这话,说这话,怎么对得起你爹?记不记从前小时候,你爹是怎么个疼爱你,晚晚给你讲故事,教念唐诗,为的是什么呢?就是要你明白道理,百行以孝先,难为你脸不红耳不赤的,倒来给我说那番话呢。”
彩如嗔道:“娘,你怪人须有理。我是看不得你这样捱饥抵饿才急躁,这不是孝顺是什么?”
“彩如,你爷爷和奶奶年纪大了,说得不好听,就让他们在世的日子多一点安乐,少一点忧虑,这是我们的分内事。我们还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娘!”彩如拥抱着她的母亲:“你孝顺爷爷奶奶,我孝顺你,再下来,我将来的孩子孝顺我,就是这样子一代传一代,你说好不好?”
“好,好,这样才好。”
伍玉荷母女拥抱着,就为了浓郁的亲情,她们才更有力量克服生活上的困难,勇敢地活下去。
当晚,戴祥顺跟他的老妻坐在屋前的两张破烂的竹椅子上,似有很严重的事要商量。
戴祥顺吁一口气,道:“老婆子,我有一个故事要讲给你听。可是,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要不要我讲得慢一点,声线提高一点?”
“老头子呀,别忘了聋的是你,不是我,我只不过是看不到东西罢了,耳朵可灵得很,谁在屋子哪一个角落里说话,我会不听得一清二楚?”
“对,对。你的耳朵还灵敏,我差点忘了。”
“你要说什么故事就说吧,可不要提高声浪,让屋里人听到了不方便。”
“是,是。”戴祥顺一叠连声地应着,才缓缓地继续说话:“老婆子,我讲的是日本人的故事,你知道吗?日本有个地方的村落,流行一种习俗:年纪老迈的人活到七十岁,就得到山上去。”
“到山上去干什么?
“到山上去远离亲属,自生自灭。因为村庄穷,口粮不足,人活到七十岁,也就很足够了,不死的话,也得自己寻生活,不可再牵累后代。听说,七十岁的老人都由儿子背着上山去,孝顺的儿子总舍不得放下老爹,管自下山回家。那些没孝心的,被怕死的老人家纠缠着,为求脱身,会狠狠地踩他老爹或者老娘一脚,掉头便走。”
“真是的。我认为呀,对孝顺的儿媳,不妨成全他们;对那些不孝的人,哪怕是牵累他至死,也叫活该。如果是对待我们的修球,我可缠他一生一世,不放过他,让他没有好日子过就是。”
“你说什么,老婆子,我听不清楚。”
戴祥顺的妻附在她丈夫的耳边,再说:“我没说什么,你把故事说完吧,我在听着。”
于是戴祥顺夫妇一个说一个听,聊至半夜,然后戴祥顺缓缓地站起来,搀扶着他的老妻,说:“你的眼睛不好,走路小心一点。”
“怕什么呢,不是晚上了吗?天都黑了,看得见与看不见也都一样,你扶着我,慢慢一步步地走就好。”
他们二人,互相搀扶着走进黯黑的长巷之中。
翌晨,伍玉荷差不多是吓疯了,满屋都找不着她的家翁家姑,连左邻右里都寻遍了,就是找不着。
“两个老人能到哪儿去了?”伍玉荷急得哭了出来。
彩如和贝清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安慰伍玉荷。
“你俩别干站在这儿了,快快给我到处找找看,他们会有什么去处?”
根本是无亲无故,能到哪儿去了。
寻了整日整夜,都杳无音讯。
伍玉荷的忧虑几乎叫她整个人都崩溃下来过了三天,到底有消息了。
在村镇近郊的一条小河下游,发现了躺在河中的乱石堆上的戴祥顺夫妇,尸首已经微微发胀发臭了。
伍玉荷哭得死去活来,抱住了翁姑的尸体就是不肯放,口中嚷道:“你叫我往后怎么向修棋交代?为什么不让我有个侍奉你们到底的机会?”
彩如把母亲抱到怀里去,说:“娘,你镇静点,听我说。”
伍玉荷只管哭,只管摇头。
第一部分
第9节 彼此思念
“娘,想想看,没有人可以逼着爷爷和奶奶走出屋外,到河边去。从我们家到河边有好一段路,他们在任何一分钟要回头都可以,只是他们不愿意这样做。”
“为什么?”伍玉荷哭着:“为什么不好好地活下去?”
彩如说:“他们觉得自己活够了,不要再成为负累,他们只希望我们会好好地活下去,所以才会走。”
伍玉荷凝视着女儿,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回答彩如的话来。
“娘,不要哭,不要辜负爷爷和奶奶,我们活下去,且要活得更好。”
伍玉荷紧紧地抱着彩如,但觉心已碎成一片片,再凑不全了。
为了能活下去,盼望明天,究竟还要熬多少的生离死别,要经历几许的心灵创伤,要克服无穷无尽地涌现眼前的悲痛难堪,直至真的无能为力的一天,是这样吗?
伍玉荷在翁姑去世之后的一段日子内,心情最是难过,她没有想过自己对他们的感情会如此深刻。每当伍玉荷捧着那只青蓝色的饭碗,吃着一口一口白饭时,就想到翁姑对她的爱护与怜惜有多深,甚至舍弃了自己的生命,就是为了要让她好好地活下去。
“娘,那你就别辜负他们了。”彩如说。
就为了女儿给她说的这句话,伍玉荷才昂起头,不让眼泪滴在白米饭之上,好好地把一顿饭吃掉了。
有一夜,贝清趁彩如还未睡,就跟她说:“彩如,我想到一件事情,打算跟你商量。”
“你说呀。”
彩如抬头望着贝清,他可又没有把话说下去,脸上生了个怯怯的表情。
“你怎么啦,有话只管说嘛。”
“彩如,我想我们这就结婚好了。”
彩如听了,要静默好一阵子,才能把那句话消化掉,知道其中的意义。
要一个少女转变她的身分,是既惊惧且欣喜的一件事。
其实彩如潜意识里也有过这种想法,但一旦由贝清提出来,把一个梦想拖到现实来,她不觉有点愕然。
贝清看彩如没有回应,有一点点慌了手脚,道:“我这样提议,是有我的想法和意思的。”
“什么想法?什么意思?”
彩如看到贝清那急躁的模样,就有种逗着他玩的冲动。
从小,贝清一急起来,就是现今那个傻兮兮的模样,既可怜又可爱。
贝清期期艾艾,又似理直气壮地说:“我看自从戴爷爷和戴奶奶过世后,你娘的笑容少多了,家里若有一桩半桩喜事,说不定就能让她精神起来,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