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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等战争过去后再筹算吧!”

  “对,好日子必在后头。”

  伍玉荷听了丈夫的这句话,不期然笑了。两个她爱的男人,她的贝元哥哥与丈夫戴修棋都有统一的人生观,都给她相同的鼓励。

  “你笑什么?

  “我开心。”

  “开心?”

  “对,生活能有期望多好。修棋,有时日子实在艰难恐惧得再过不下去了,一听到你说这句‘好日子必在后头’的话,我就精神爽利,回复元气了。”

  “从来都是明天带动今日,希望牵着我们的手走,人生路就算崎岖,也能平安地走得过去。我忽然想,凄苦莫过于从前的杨门女将,满门忠烈,尽是女英豪,撑着场面的全是弱质女流,日子依然过得耀武扬威,轰轰烈烈的。”

  “怎么会忽然想起那些凄凉兮兮的寡妇故事来了?”

  戴修棋说:“也许是这两天翻了一些旧报纸,看到了关于京剧《穆桂英》的报道,就想起来了。”

  伍玉荷歪着头,仍带点稚气地说:“你知道,我上中学时,演过舞台白话剧,演的就是穆桂英。一个没有了丈夫在身边,依然活得顶坚强的女人,还是杨家将内的中流砥柱。”

  “你是把她演活了,是不是?”戴修棋问。

  “对呀,观众都叫好,你信不信?”

  第一部分

  第5节 战争时期

  戴修棋忽然凝视妻子闪烁着神采光芒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将她重新抱紧,道:“且先别忙着那穆桂英的角色,你是个有丈夫在身边的幸福女人。”

  说罢,还没有等待伍玉荷的回应,他就吻在她的粉颈之上。

  灾难未降临身上之前的温馨旖旎尤其浓重。

  这一夜,伍玉荷承受的爱宠叫她刻骨铭心,毕生难忘。

  翌日傍晚,广州城一片混乱,因为从下午开始,就响了两遍警报。人们在爆炸声中,纷纷走避,于枪林弹雨下,奔窜求存。那些仓皇的脸孔与那些密密麻麻的在地上走动的腿,其实都是麻木的,一切均是潜意识与惯性混合的反射动作。

  战时,人们在任何一分钟都预备迎接死亡。

  谁在那一天能回到家去,就是幸运。

  傍晚,伍玉荷早烧好饭菜,呆坐着等候丈夫回来。

  小彩如在母亲身旁一直吵着肚子饿,这才让陷入彷徨无措之中的伍玉荷知道当前之务该做些什么。

  她奋发起精神来,先让女儿吃饱了饭,再陪着她耍乐了一会,心上的恐惧却越来越浓不可化了。

  戴修棋没有可能还不回家来,除非,他已无能为力。

  伍玉荷一想,浑身就颤抖不已。

  她伸手取过棉外衣搭在肩上,依然是遍体生寒。

  是从心底里惊出来,以致于额上渗出细汗。

  这种体内凉飕飕,体外一片热浪紧迫笼罩的感觉,似在发病,教伍玉荷辛苦得不能言语。

  在这个时候,她直接地体会到孤单无助是怎么一回事。

  那种彷徨困惑凄凉,基本上就是一重又一重包裹着自己的委屈,有如作茧自缚,叫人动弹不得,连大气都透不出来。

  只要剩余半分的清醒,都会意识到在战争时期,人没有准时回到家里来,就表示他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

  小彩如打着呵欠,拉动着她母亲的衣角,问:“娘啊,爹爹呢,他怎么还不回家来呢?”

  伍玉荷心慌意乱地哄女儿,说:“爹爹快回来了,可能在外头有些什么特别事给缠住了,耽误了回家。”

  这样子说着,伍玉荷的眼眶已经温热。

  她拼尽全身的力气,忍住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伍玉荷告诉自己,还不是该哭的时候。

  凡事未到山穷水尽就失望就放弃就气馁,是不济事的。

  她必须学习坚强。

  可是,为什么要学习坚强?

  是因为没有人会再保护自己。

  为什么会没有人保护自己呢?

  越想越惊心动魄、越慌张惶恐、越心胆俱裂。

  伍玉荷只得紧紧地抱着女儿。

  小彩如的体温不但令她安慰,而且振奋。

  伍玉荷知道她并不孤单,世上仍有她至亲的人在她身边。

  这个亲人尤其需要她的照顾和爱护。

  小彩如没有了母亲的爱惜,她还能有什么其他的依持?

  如果日后的路子步步维艰,伍玉荷也得紧紧抱着小彩如走下去。

  是昨晚,戴修棋临别赠言,他说:“好日子必在后头。”

  自己岂能忘记?

  小彩如在母亲的怀中,拿小手把弄着伍玉荷那颗衣襟上的布钮扣,道:“娘,爹呢,怎么还不回来?我困了。”

  “困了就先睡吧!”伍玉荷轻轻拍着小彩如的背。

  “不,不。”小彩如提高声浪说:“我还要听故事,今儿个晚上就知道小红会不会给她的后娘害到。”“小红是好孩子不是?”

  小彩如慌忙点动她的脑袋瓜,说:“是,是,小红是的。”

  “好孩子永远有好结果,没有人会害到她的。”

  “可是,我还是要听故事。听完了故事,我会念那首诗给爹听。”小彩如仍是那么坚持:“娘,爹怎么不回来了?”

  伍玉荷倒抽一口气道:“你爹不回来给你讲故事,我就把故事讲下去给你听好吗?听完了故事,你就得乖乖地睡。”

  小彩如兴高采烈地点头。

  于是,伍玉荷清一清嗓子,就把那个故事说下去。

  她意识到,从今夜开始,任何彩如父亲不能为孩子做的事,她都要肩承责任,母代父职了。

  故事还未告终,小彩如已经倦极,睡倒在母亲的怀里。

  伍玉荷凝望着彩如,似见戴修棋那清秀而祥和的模样,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如泉般涌出来,流泻一脸,再洒落在彩如的衣襟之上。

  噩耗确实是在天亮时,由戴家锦绣丝绸庄的老伙计张兴传来了。

  张兴难过不已地对伍玉荷说:“昨天大少爷回老爷家去,老爷嘱他把一些金牌拿上银号去汇成现款备用,他刚好走进银号,那银号就被炸掉了。”

  伍玉荷听罢了张兴的说话,几乎已没有再流泪。

  一整晚,她的泪水已经流得太多了。

  晨早起来,面对现实,流泪是最最最不济事的。

  伍玉荷觉得是戴修棋早有预感,留给她一句遗言:“好日子在后头。”

  是的,熬得过去就是云开见月明了。

  无疑,伤心欲绝、肝肠寸断的不只伍玉荷一人,整个月戴修棋的父母都伤心得难以形容。

  难堪归难堪,伤感是伤感,身受丧儿之痛,不等于就对儿子的遗爱加以额外的怜惜。

  伍玉荷嫁进戴家来,最不如意的事就是跟翁姑的相处。尤其是因为戴修棋对妻子的疼爱,更激发起他母亲罗氏的妒恨。这几乎已是婆媳之间不和的定律,自古以来就是难以避免的无奈与哀痛。

  戴修棋就是知道这重苦衷,才坚持在婚后不久,自立门户,搬离戴家的大宅去。

  当时家庭中曾有一场不大不小的纠纷,戴祥顺夫妇对儿子决定带着妻子住在外头,成立他们的二人世界,很不以为然。

  戴罗氏甚而毫不客气地直接指责媳妇,她对伍玉荷说:“原来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回来有这么一个好处,摆阔摆到翁姑跟前来,干脆自成一家,不把我们放在眼内,我们广东人的俗语说得棒:”惨得过我娘家有钱!‘“伍玉荷不是不委屈的,因为这个安排虽是深得她心,却不是她出的主意。’伍玉荷就曾劝丈夫说”我看就别搬了吧!“

  戴修棋说:“长痛不如短痛。母亲难听的话,听一朝;父亲难看的脸色,看一夕,也就度过难关,还我自由了。跟他们住在一起呢,日子更难过,那时你就得年年月月地听难听的话,朝朝暮暮地看难看的脸色。我说得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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