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必聪看见了,忽然诧异地问:“你有话要说?”
“我想说,单为你刚才对我说的那番话,而令自己爱上你,也是不足为奇的。”
“啊,是么?”
荣必聪随意地答。
之后,二人无话,直至日落。
有一些惊讶、喜悦、悲哀,都是要经过一小段时光让领受者慢慢消化掉,才会有正常正确的反应的。
夏童的那句说话之于荣必聪,正正是这个境况。
荣必聪一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直至到晚饭之后,他陪着夏童坐在她那美丽的睡房前一系列台阶之上,静听海浪声,仰观天际的皓月繁星时,他才说:“夏童,你是不是真的爱上我?”
夏童把头仰着,干脆就拿个软垫放在高一级的台阶上,枕下去。
她觉得这样对着星月讲话,比较舒适,比较有信心。
她说:“在一个特定的时间与一个特定的环境内爱一个人,是很容易真心诚意的。”
说得太坦率。
也实在说得太残忍了。
两情若是真诚时,不在于朝朝暮暮,而在于生生世世。
哪儿来这么多的生生世世。
就算能有很多很多个真心诚意的朝朝暮暮,已经极之难得了。
夏童淡淡然地说:“此情此景,面对着风花雪月,更添富贵逼人,安康舒泰,要爱上一个人,尤其是像你这么样的一个人,又有何难。一个短时间之内的真心诚意是不太值钱的。”
“纵使并非价值连城,也已弥足珍贵,最低限度你感动了,是不是?”
“是的,我感动了。”
夏童坐起身来,细细的凝望荣必聪,再说:“任何人为我作了如此细意的一切安排,我都感动。任何人能说出刚才你说的那番话,我都感激。
“你知道吗?事实永远令人难以置信,故此没有人会信任我的童真,我的坦诚,我的尽责,我的很低很低很低的起码的人生欲望与渴求。”
夏童的双眼分明含泪,只消她一闭上,就会满溢,流泻一脸。
她幽幽地说:“我经常地、长期地备受冤枉。”
夏童终于忍无可忍,闭上了她那双美丽绝伦的眼睛。
荣必聪伸手为她揩去腮边的眼泪。
“是的,我明白,被冤枉了,无由倾诉,无法表白,无能澄清的滋味是很难很难很难受。”
重新睁开了眼睛,夏童接触到的是一张深情而满是内涵的脸孔。
那个“我明白一切了”的表情,像一双有魔力的手,轻轻的安抚着夏童心灵最底层的一道创痕,让刚受到张力而裂开淌血的伤口,得以润泽,再慢慢地愈合起来。
她开始奇怪为什么对方有这种出乎意表的神奇力量。
荣必聪所拥有的,似乎比夏童所预计与知晓的还多。
“为什么?”她不期然地发问。
“你将来会知道。”
“现在你就已明白我的话,为什么要等将来才让我去了解你?”夏童问。
“因为我比你聪明之故。”
“我不信。”
“你不信?让我告诉你,为什么人们不承认你有童真,因为他们早已被世情污染,满身的沧桑,依然挣扎在世涛俗浪之中,企图游上他们心目中的黄金海岸。他们不相信有人肯散发扁舟,不管何时可抵彼岸。
“人们不重视你的坦诚,因为每天每夜,他们不敢面对自己、面对现实。当人人都在企图收藏自己的弱点,而又同时努力发掘别人的缺憾之际,不可能认为活着的世界再有坦诚相向这回事。
“世人的责任越来越轻,义务越来越少,而需索的回报越来越重,渴求的欲望越来越多。当他们看到有人会不计较物质名誉而埋首苦干,肩承责任时,只可能有一个令他们满意的解释,就是这人是空前绝后的虚伪。
“夏童,我是否已经洞悉了你心底的每一个难言的苦衷?”
夏童感动得扑过去,紧紧地拥抱着荣必聪。
可怜的小夏童。
荣必聪一直抚扫着她那头短发,暖流开始在体内扩散。
如果荣必聪再不把怀中的夏童推开,他一定会有所行动,最低限度会是一个冗长的吻。
故而,他奋力地轻轻推开她,用双手紧握着对方的双臂,以这个姿势跟对方保持了一个距离。
“夏童,别难过。”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坚持你的诚意,你对人生不过有一些最低要求,你只愿意随着你的直觉与良知而生活,你就要接受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没有人会是你族类。”
不消说,世界已不可能是歌颂诚意,淡薄名利的世界。
谁打算在世纪末的横流人欲之中,保持淡素的真我,无疑是倒行逆施。人们甚至不会将之视为怪物,压根儿只会指责对方太有机心、太有心计、太有城府、太有手段。
荣必聪之所以对夏童说出这番肺腑之言,其实是夏童在很久之前,给过他一句提示。
夏童说:“事实总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人们太习惯推测分析假设判断,而不肯接受表面的很多现象与表现。
荣必聪原本也不例外。
只为夏童的那句话令荣必聪蓦然决定,从正面去看她的言行举止,不作无谓的揣度测试。简单点说,不去思疑一个孩子撒谎,循着他说的不符合他年龄身份知识的话去发现真相,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只此而已。
于是就赢得了夏童的感恩与欢呼。
夏童说:“我会坚持,我宁可寂寞,我宁可无伴,我宁可被冤枉。”
“那很好,那才是个值得怜爱痛惜的好孩子。做对了的事情,不能因为没有奖赏而将它改变,对不对?”
“对。”夏童说:“你要听我的许许多多故事吗?我的意思是那些我被人冤屈了的故事。”
“那需要起码一千零一夜的时间,我们有吗?”
夏童笑了。
“你终于回复正常。”荣必聪逗她。
“你知道为什么?”
“什么?”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我笑了?”
“因为流眼泪很不好看。”
“不、不。”夏童摇头,拼命地摇头,甩着她的那头短发。
“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今夜可以死而无憾。”
“你说什么?”荣必聪吓了一跳。
“不是说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天!明天又如何?”
“明天,谁担保明天你仍了解我?”
荣必聪听到这句话,真教他伤感。如此可爱的一个女孩子,要经历多少人情变故、江湖沧桑,才令到她变得对人、对事、对世界、对明朝如此地没有信心。
他不能在夏童跟前说出他的感触,他只可以简简单单地说:“夏童,你实实在在很可爱。”
“嗯,我信。”
夏童伸了个懒腰,显得无比舒畅,然后她就这样抱枕睡在台阶上。
很快就沉沉入睡,那均匀的鼻息,导致坐在她身旁的荣必聪不期然地俯身望向她,但见那薄薄麻纱白衬衫内,丰满的胸脯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不疾不缓,甚有节奏,因而更添吸引。
荣必聪长长地吁一口气。
晚风拂面,他多么需要它来把自己唤醒,吹散那凝聚在身旁的那股快闷热至沸腾的空气。
的确是夜凉如水。
荣必聪再看熟睡的小夏童一眼,下了一个决定。
他伸手一把将她抱起,步回睡房去。
将夏童轻轻地放在床上,为她盖好了被,再在她额上轻吻一下,然后,荣必聪走到落地玻璃窗前,把窗关起来,再放轻脚步,走回自己的睡房去。
他躺在床上时,满身的疲累,却是满心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