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宁静,我需要麻木,我需要活得像个机械人。
因为我怕被伤害。
那一段茫茫然,为全世界人抛弃,自最繁华的高峰骤然摔个粉碎的遭遇,其实已深陷于心,没齿难忘。
然,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岂是个愿意逃避责任的人?
丁柏年,说到底是一个在我极度苦难时搀扶过我的兄弟。
如果再往远处想,他是个把我暗藏在心底经年的人。这一份情意,是几许女人梦寐以求的荣耀,我纵无感谢,也该欢喜。
想着想着,竟发觉不能就这样让柏年远去。
我终于鼓起勇气摇电话给丁柏年:“有空出来见个面吗?”
对方沉默了一阵子,说:“我这就开车来接你。”
车子一直风驰电掣,把我自市区一直载到极南区的大浪湾来。
很好,所有的言情故事都需要一个配合剧情的美丽画面。
我们漫步在沙滩上,静听着海水涌上来,退下去的响声。
如果彼此是初恋情侣,真是太可爱了。
我开口问。
“柏年,你要到美国去?”
“是的。”
“丁家这么急于要开拓彼邦的业务吗?”
我知道家翁在美国东西两岸都拥有极多地皮,其中有一幅,根本是雄霸一个山头,面积庞大到足以兴建一个小小城镇。然,松年与柏年都不打算在这十年开展,老早把地皮都拨入丁氏家族永久基金内,由着第三代去继承,至于说美国开拓食品罐头业生意,更非正办。丁氏产品的发行网,早已遍及全球,各地的总代理一直营运得相当畅顺,若说设厂加强生产,目的地应是国内而非国外,绝对没有理由倒行逆施。我这一问其实只不过是开场白而已。
果然丁柏年看我一眼,苦笑:“你应该或多或少的知道丁氏企业的情况吧,为何有此一问?”
我当场哑掉了,原本希望丁柏年会得砌词,找个藉口,然后就顺着情势,彼此下了台,万事都好办。然,他非但不打算帮个忙,撒个谎,让大家好过,反而斩钉截铁地实话实说:“我很窝囊是不是?男人大丈夫竟然也在逃情避责,远走天涯去,真是成何体统?”
我止住了步,耳畔的浪声忽尔隆隆作响,似是震耳欲聋。
“柏年,这又何必呢?如果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今日再重新翻出来处理,更多为难。”
“对我,那并不是过去了的事。感情生出来之后,根本没有停止过、没有中断过、没有摧毁过,只随着岁月而茁壮、而盘根、而成熟、而不可动摇。”
我有点不知所措,反而生了气愤,答他说:“更因为松年抛弃了我,你就以为可以有转机,有结果了,是不是?”
我的语气比我所想像、所控制的要脱轨、要难听。难怪丁柏年怔了一怔。
他无辞以对。
我也默然。
“对不起,柏年,我有点惶恐。”
“我明白。”丁柏年说着,转脸看着海洋,继续说他的感受:“曼明,也许你说得对,丁松年的转变给了我一个机会。然,这个机会只不过是让我表达多年郁结于心的一份感情与感觉,并无其他。你一天仍是丁松年的妻,我一天没有资格向你倾诉情怀。如果你认为给予我这个机会,仍属罪咎,我就无话可说了。”
“不,柏年,请你说,我会听,甚而,我应该坦白告诉你,我其实很喜欢听,我只不过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不可能有异于常人的思想与举止。能够有人对我好,肯定我的可爱可亲可取可怜,有什么叫做不好的?简直梦寐以求,欢喜若狂。不过怕受人恩惠,无以为报,那就倒不如不受恩、不承宠,干净安乐得多了。”
说出了这番话,我心上的凝重已减轻,的确,没有女人会拒绝这份为异性恋慕的虚荣,只是虚荣背后的代价不菲,若是负担不来,倒不如忍一忍好。
丁柏年伸手搭着我的双肩说:“不单只是松年,根本上连你自己都没有认识清楚自己。”
“你认为只有你才认识我了?”我差不多失笑。
“认识一个人、一件事、一条道理的真相,除了智慧,还仗机缘。天下间其实不缺许曼明,都有潜藏的慧根在,只不过际遇太美好,环境太畅顺,就如一块价值连城的碧玉,未经雕和琢,收藏在粗糙的岩石之内而已。”
“松年是那些不知道碧玉蒙尘的人吗?”
“不只松年,连你自己都一样。只为粗心大意,怀抱着、拥有着这块碧玉的你们,不劳思考如何令它可以闪出亮光。我是个在旁虎视眈眈的人,因而我留意到了,另一个例子是周宝钏,你知道她曾怎么对我说?”
我怪异地望着柏年,摇摇头。
“就在你们筹办那贫童基金化装餐舞会之后,周宝钏对我说:”‘你的嫂子是块好材料,投闲置散地搁在富贵之家内,真是绝大的可惜。’“
“我问她何以见得呢?”
“宝钏怎么答你?”我急问,太有兴趣知道这位好朋友如何发现我是她的同道中人。
“宝钏说:”有风不懂驶尽,在众人都以踩踏在我头上为快的高涨情绪下,蓦然晓得留有余地,让人有下台的阶梯者,我对她有绝对的信心。‘“
我吁了长长的一口气,真是何等幸运?人的一言一行,总是窥伺有人,竟然碰上了看到自己优点,记在心头,侍机结纳者,真是太好彩数了。
我问:“柏年,你呢?你看到我什么?”
“我是待在你身边经年的人,看到的事情太多太多,谈一整天一整夜都谈不完,只举其中的若干事例吧!
“那年筹备你的婚礼,我看你蛮兴奋的搜集了一总度蜜月的资料,连机票都管自订好了。那天,松年不在家,父母把你叫来吃饭,母亲要我陪侍在旁,打算人多势众,七嘴八舌的劝你放弃蜜月旅行,只为父亲的身体实在太弱了,不愿意儿子离开。结果呢?”
第48节
结果,我毫无异议地答应下来了。蜜月对于一个在物质与精神上都有资格享用的女孩子是更形重要的。没有选择的牺牲,价值减半。我当时的慨然答允怕是值得旁人赞赏的,只没想到评分者竟是丁柏年。柏年继续说:“那还不是最值得我感动的。过了几天,松年在我跟前叽咕,说:‘女人真善变,一忽儿要环游世界度蜜月,一忽儿说不去了,问她为什么?竟没有合理解释,只说不喜欢去就不去。老弟,依情况看,一结了婚,失去自由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松年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时开始,只看到你负面。”
“也许只是你的褊袒,因而过誉。”
“不否认这个可能性,得不着的人物,额外矜贵。”
我叹息。说得太对了,婚后,我的种种好处在松年忽视之中,而却在柏年重视之内。到如今,才得着觉醒。
“实在,我跟你父母其后也相处得不怎么样。”
“那是他们也对你不怎样之故。人际相处一定是双程路,不可能永远一面倒。”
“柏年,感谢你的这句公道话。”
“曼,这些年来,对你的感情有增无已,只为目睹太多不公道的情况发生在你身上,而你甚而不自知。还记得丁氏企业有位董事叫冯日堂吗?”
“怎么会不记得?”我苦笑,“当时也总有做得不大方不得体的事,他之所以辞职移民,松年归咎于我施诸于他身上的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