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点点头。
“你长高了,可瘦了一点点。”
孩子又点点头。
“不要紧,精神饱满,健康如常就好。”
我拍拍儿子的手,重新站了起来,对司机说:“你送他回家吧!”
说完回身就走,最低限度我不要让闲人看到我流下那一脸无可奈何的苦泪。
正要伸手拉开车门,就听到背后有人喊:“妈妈,妈妈!”
回转头,但见富山飞奔过来,急问:“妈妈,你今天有空跟我饮下午茶吗?”
我点头,很辛苦很辛苦地忍住了不住流下来的眼泪。
“那么我们走吧!”
丁富山甚而伸手拉开了车门,坐上了汽车。
还是那千遍一律的道理,只要那人人心肯意愿地做一件事,旁的人永远没法子可以改变他的心意,更不能阻止他实际的行动。
丁松年如是,他的儿子也不例外。
我的至大感动原是建筑在至深的感慨之上。
母子俩坐在山顶餐厅内吃着冰淇淋时,我忽然瞪着丁富山傻想。
一幌眼就是经年,眼前的富山已长大成人,我们仍会这样久不久,像两个可以一谈的老朋友,相约相见相聚相谈,以致于相亲相爱吗?
“富山。”我轻喊。
“是,妈妈。”
也许是我的语调庄严,富山稍微坐直了身子,正经地看着我,听我说话。
“有件事,我觉得应该由我亲自告诉你。”
孩子很顺从地点头,恭谨地聆听着。
“富山,就在今天,我在离婚书上签了名了。这就是说,从今天起,你父母不能再在一起提携你了。富山,我们很对你不起……”
再说不下去了,咙喉哽着。
丁富山说:“妈妈,多谢你告诉我。没有谁对不起谁,都是迫不得已。”
孩子才这么小,他晓得这么说,太值得我安慰了。
“你爸爸跟律师说,他希望得到你的抚养权。富山,我没有跟他争,根本不敢争。”
“为什么?”富山竟这么问。
“孩子,妈妈有做错的地方,怕你会跟我相处不来,反而害你不高兴。”
“可是,你是我的妈妈。”
富山伸手过来,捉住了我的手。
世界上再没有任何说话比起他的这一句来得更甜蜜。
第50节
“是的,富山,你是我的孩子,永远都是,我是你的妈妈。”
“永远都是。”
我点头,拼命的点头,眼泪再忍不住掉下来了。
“妈妈,你放心,我在祖母的照顾下生活得很好,但,你会来看我,不只是给我电话。”
“当然会,我以为……。”
“妈妈,你以为什么?”
“没有,没有。我以后都会来看你,最低限度每个星期天,都是属于我们的。”
“真的?不骗我?”
“不骗你。”
孩子的欢呼温暖着我的心。
真没想到一段破碎的婚姻引领着我和富山突破了隔膜,能彼此都看进对方的心灵深处,那儿有着母与子的烙印。
那是永远不可能磨灭的关系。
晚上,柏年把我接出去吃饭,对我说:“你今晚的神情有点怪异。”
看出来了。
“复杂得很,既有欣愉,又似还有惘怅。”柏年说。
真是聪明人。
欢喜的是蓦然之间,富山似变回母体内的一个小馨儿,跟我心连心、体贴体,母子情深,分不开、割不断。
惘怅的是十多年的夫妻,就此一刀两断,从此成了陌路人。
且不要说我还爱松年不爱?
然,这份心情也真不必在柏年跟前表白了。
对于柏年,我还有很多很多个无法解得掉的结,缚在心头,紧紧的把我弄得不自在、不畅快、不知如何是好。
“是不是工作太疲累了?”柏年问。
“也许是吧?”
“你那套中央厨房制度什么时候才可以完成?”
“快了,还有三个礼拜到个半月的样子。”
“只要办好了这件大事,其余的就可交给下属去办,是不是?”
“凡事亲力亲为。”
“总得放松一点,透一口气。”
“说得也是。”
“那么,”柏年伸过手来捉住了我的手:“跟我到美国走一次,散散心,然后考虑你的终生大事。”
我吓得缩回了手,显然的,我的心理准备并不足够。
没有拒柏年于千里之外,并不等于完全接受了他。
我的矛盾不足为外人道。
“曼,你还有顾虑?”
答案是,多得很,多得怕一一分析,多得连自己都数不清,多得只愿当骆驼,埋在沙堆里,眼不见、耳不听、心不想为干净。
“离开了本城的环境,或许会帮助你作出决定。我是老早就下定了决心的。只在乎你!”
说得没有再露骨了。
“柏年,我们的环境甚是复杂。”
“一点也下,是你不肯不理,于是益发凌乱。事到如今,你还学不晓各家自扫门前雪的道理?我们不必为其他人而生活,自己的感觉最重要。”
“那些人包括你母亲、你兄长,甚而你侄子?”
每个人都有权作出选择,享受自抉择中所得到的愉快,也要忍耐自抉择中所得到的难堪。
“我们令他们难过。”
“除了富山,他们已是你的陌路人。再通过我,而建立的关系,他们承认,是彼此一个新的开始。他们不接受,则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个体。”
我骇异地望着丁柏年,张着嘴良久才晓得问:“这连你都在内吗?”
“为什么不?”
头突然有点痛,我以手托额,说:“我需要时间去想清楚,柏年,请容许我想清楚。”
“曼,”他摇撼我的手:“跟我到美国去,是要换过一个崭新的环境,才能令你的头脑清醒,也只有在一个完全现代化的社会内,你会只重视个人的观感而下一个正确的决定。留在本城,气氛太不对了。”
没想到柏年有如此的坚持与执着。
为我而不肯屈服、不肯让步、不肯懦弱,是太令人兴奋了。
我答应好好的考虑,尽快决定行程。
生活上太多太多的突变,令我不安,使我忧疑,教我难过。因而屡屡失眠了。就算日间的工作有多忙,晚上一睡到床上去,血液就全抽调到脑部,思考那个严重的私人问题,无法成眠。
真奇怪,就在不久之前,丁松年跟我闹婚变,忙不迭的到处求教于人,就是单单吐一吐苦水,都是好的、舒服的。
现今呢,几次打算摇电话给周宝钏,都作罢。
不想烦扰朋友,增添对方的责任。
教人家怎样说好呢?鼓励我快快抓住第二春,如何对得起秦雨?如何承担将来丁家的人事纠纷?倒转头来,劝我放弃呢,则长年大月,春去秋来,眼巴巴看着一个女人要顶着过那凄苦寂孤日子,又怎么忍心?
强人之难,真是太不公平之举了。
自己的愁怀,真不必向任何局外人伸诉。
第十一章
第51节
电话铃声响起来,我立即接听。
“还未睡吧!”对方是周宝钏。
真是一想曹操,曹操就到。
听到她的声音,竟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没有,还没睡。”
“在看电视?”
“不,不,电视新闻早已播完,我不是个电视节目迷。”
“看书?”
“也没有。只躺着胡想。”
“人生总有很多很多不断发生而无法想得通的事。”
“是的。”
“秦雨托我向你辞行。”
“什么?”
“她要到美国去?”
“是吗?美国西岸还是东岸?”我急问,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
“大大出乎我所意料之外,她到德州去,绝对不是丁柏年打算小住的地方。”
对方这么说,别饶深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