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个?”杨哲颐咧开嘴笑了笑。“我想你是太敏感了,我习惯把待批阅的文件都放进一个大纸箱,有空的时候再一件件慢慢看,这个举动并没有任何鄙夷不敬。你想太多了!”
“明明你是用扔的,还没有不敬?”她仍然不服气。
“每个人都有自己处理事情的方式,旁人即使不能赞同,也不该以自己的观感去评断对错。”杨哲颐转过身,从后面的档案柜里拿出一迭资料。“比如说,我就不太欣赏、甚至不能理解,你为什么在进出货的报表里画上各种奇怪的符号?”
他随手翻开一页,指着上面一个彩色笔涂鸦的笑脸询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这是表示该笔货物已安全送交货主。”她清楚地解释。
“好,皱眉代表什么?”他又翻另一页。“哭脸呢?还有,我怎么也想不通你盖上粉红色HELLO KITTY的地方,又表示什么意思?”
“皱眉是货有瑕疵,客户不满意要特别注意;哭脸表示退货重做;如果货款收到无误就盖上HELLO KITTY……”她背书似地一一说明。
“天啊!我真是被你打败。”杨哲颐双手抱胸,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不知道世界上有叫‘贸易管理系统’的软体可以用?你所要表达的东西都可以利用先进的电脑软体处理的,为什么不用呢?”
“我喜欢每一个过程都亲手记录,印象深刻又不容易错。”她答得理直气壮。“过去五年我都是这样作业的,董事长也没反对过。她说只要我自己顺手就好。”
“没有反对,是我母亲尊重你。”杨哲颐兴味浓厚地指了指大纸箱。“我习惯把文件丢进那里统一处理,你是不是也该尊重我?”
“……”平萍无法反驳,却也不能心服口服。
他刚刚表现出来的态度,明明就是轻蔑嘛,怎么可以硬拗呢?平萍低头咬着唇,把所有的不满硬吞进肚子里。
“对了,有件事情提醒一下。过几天可能有个美国大买主要来,到时我们得一起出席会议,最好你能准备一套正式一点的服装。”杨哲颐抬起头,快速将她全身上下看了一遍,一字字和缓道:“毕竟我们杨氏在贸易界还有点名气,我不希望跟我去开会的秘书穿得像‘捆工’。当然啦,在自己公司的时候没关系,平常你也要包装样品,穿得轻松一点比较方便,但出门在外就不同了,要顾到公司形象,你了解吗?”
“唔。”她感觉脆弱的心灵被他严重残害。
他竟连“捆工”两字都说的出口?
平萍低头看看自己──一套脚丫子牌的休闲服,配上夜市买的一百块帆布鞋,这样就叫“捆工”吗?哪里找像她年轻又有姿色的“捆工”啊?
“好了,没事的话你可以去忙你的了。”说完,他低下头,挥手示意她出去。
一肚子气的平萍嘟着嘴回到自己座位,忍不住低声啐道:“哼!书读得多当然很会辩,什么了不起嘛!我看他肯定跟我八字相冲、从头克到脚,要不然怎会一天到晚的不对盘?敢说我穿得像个捆工?哼!太过分了!”
杨哲颐在她出去之后,又把画得花花绿绿的出货报表拿出来,看着上面一堆奇怪的卡通符号,他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真不知道这女孩子的脑袋到底是装什么,怎会突发奇想搞出这么多令人意想不到的怪怪东西?他仔细看着每一个她亲手用彩色笔画出来的表情,不同时间画的各有不同,而且栩栩如生,叫人叹为观止。
杨哲颐慢慢发现,母亲之所以信任欣赏平萍不是没有原因的,她极有主见、做事很有条理,比起同年龄的女孩子成熟稳定……
在国外生长的二十几年,他认识过各种不同的女孩子,有家财万贯的、多才多艺的、美艳性感的、也有绝顶聪明的资优生,但像平萍这样独特又有创意的女孩子还真是没遇到过──
他翻着那本超有创意的出货报表看了又看,嘴角的笑容始终没有停歇……
第四章
医院 头等病房
“妈,我们再找另外一家医院再做一次确认,说不定他们也弄错了……”
坐在病床前,杨哲颐紧紧握住母亲冰凉柔弱的手。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感受死亡的威胁,是那么令人无助而心慌。
“不用了,都查过两次了,而且都是非常精密的检查,应该是错不了的──我自己的身体我很清楚,这胃的毛病从二十年前就有了,只是我都没有彻底医好它,会得胃癌也是意料中的事……”
“既然知道有问题,不该拖到现在啊!”杨哲颐痛心道。
“人啊,生死有命!儿子,你应该了解半年来我一再要求你回台湾的原因吧?你老妈我啊,没多少日子了。”
“妈,千万别这么说!”杨哲颐微红着眼眶。“现在的医学发达,任何毛病只要遵照医生的指示,好好按部就班的治疗,都可以医得好的啊!”
“妈得的不是一般普通的小毛病,是癌症──”杨林秀莲虚弱地挺起身子,怜惜望住眼前她最放心不下的唯一儿子。“妈知道,你一直都恨我把你送到国外去,我跟你爸爸婚姻破碎,也害得你从小没有过过一天正常的家庭生活……”
“过去的事情就别再说了。”杨哲颐制止母亲再说下去。
母子俩只要提到在他成长过程中“缺席”的父亲,屡试不爽地总要惹来一场心伤泪流。许多年来,他已经训练自己不再想起关于父亲的任何事情。
“让我说吧!”经过一连串检查折腾过后的杨林秀莲显得疲惫而虚弱,她蹙紧的眉间凝聚忧愁。“儿子,我对不起你──把你生下来却没给你足够的父爱母爱,以及幸福的人生。万一,我真的只能再活半年,我希望你的人生没有缺憾,这样我才能够暝目……”
“好好的你说这些做什么呢?医生只是推估,又不是一定……说不定经过几次治疗会好起来!你自己先没有信心,接下来怎么打仗呢?”
“信心?那要看你肯不肯听妈的话呀?”杨林秀莲抽起一张面纸,拭干眼角不断溢出的泪水。“如果你不能抛开心里那个结,做妈的我只有一再自责内疚下去,哪还有求生的信心?”
“妈,你别尽说丧气话好不好?”从十岁起就再也没哭过的杨哲颐,此刻眼眶充满泪水。“你要我怎么样,全都答应你就是了──拜托你振作一点,打起精神来对抗病魔好吗?”
“我拖磨了大半辈子,能看着你长大成人、顺利完成学业,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杨林秀莲心疼地为儿子擦去眼泪。“唯一要说遗憾的话,是你坚持不结婚这件事,我放不下……”
“妈──”杨哲颐不耐烦地一甩头,提高了嗓子。“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提这个?”
“现在不提,什么时候提?”杨林秀莲的语气坚硬。“难道等我脚一伸、眼一闭,到时再托梦跟你讨论吗?呵,活着你都不当一回事了,死了你还会理我啊?”
“妈,别老把‘那个字’挂在嘴边──”杨哲颐痛苦地拧皱起五官道:“老是死啊死的,听起来真的难受……”
“嗳,到我这年纪,已经可以坦然面对生死。如果不把该说的话说完,我才难受!”杨林秀莲瞋了儿子一眼。“不管你爱不爱听,我都得说……或许爸妈的婚姻让你觉得害怕,那毕竟是我跟你爸的失败,不是所有的爱情都是以悲惨收场的──你还年轻不觉得,等到将来老了,身边要是没有一个伴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