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都知道,若无外援,这别院早晚会被攻下。
强攻或投降,不过殊途同归。
雪白的耻辱的旗帜,在大门高处缓缓升起,被北风强迫地展开,猎猎响声,如不甘的哭泣。
娉婷脱下厚厚的披风,绛红色的长裙展露出来。
红裙白肌,雪中伫立,流苏诱人,竟美得扣人心弦。
不但漠然,恐怕就连楚北捷,也不曾见过这般动人的白娉婷。
她只这么无声地站着,已经占尽了山水中的灵气,歌尽了天地间的风流。
她的眸中带着哀伤、牵挂,带着说不出道不尽的思念痛心,还有一丝令人动心的温柔,藏在最深最深的地方。
目光只停在一个地方,那对面不远处的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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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枝上的厚厚积雪宛如为山林披上了一件银装,洁白的光芒看在每个人的心头,却都感觉压抑和闷气。在那下面,会有多少敌人持枪潜伏?
战鼓一击,也许就是千军万马汹涌而出,也许就是成千上万的利箭铺天盖地而来。
但娉婷注视的目光,却丝毫没有畏惧和愤怒。
她的脸庞出奇地柔和,在那处,是她极熟悉的人。耳鬓厮磨,日夜相守,一块读书,一块赏雪,一道儿弹琴舞剑,博得好名的人。
众人的视线,被她魔力般的诱惑着,随着她目光的方向,定在眼前的山林上。
远处一点异动微不可觉,渐渐的,白色的雪地上冒出数十个彪壮将士,人群无声无息地从中间分开,后面一道挺拔潇洒的身影,缓缓走了上来。
剑眉,星目。
薄唇不动,已似在含着笑。
俊逸的脸庞,少了楚北捷的棱角分明,却多了一分温婉风流。
但他按剑的手,却和楚北捷一样稳。
自他出现的一刻开始,娉婷的目光,再没有移动半分。就像他的视线,只停在娉婷身上一样。
何侠悠然举步,走向娉婷。雪地里,留下一排深浅一致的脚印。
漠然握紧了剑柄,亲卫们的眼神像鹰一样盯着他,弓着腰,仿佛随时都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力量扑上去。
对面山林中跟随何侠出来的是密密的穿着便装的精兵,从两旁护卫何侠,每当何侠跨前几步,便有弓箭手交替前行,蹲身拉弓,箭头瞄准对面的娉婷一千人等,引而不发。
两阵即将交锋时,何侠停下脚步。他已在娉婷面前,离得那么近,近到娉婷可以看见他星眸下复杂的被苦苦压抑的波光。
冷风将空气冻成了冰,冻住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竟似一步也迈不出去,一步也收不回来。
冻住了他们的心肝脾肺,冻住了他们欲言又止的话儿,连带着,冻住了硝烟味道,和敬安王府的过去。
连何侠也不曾想到,当真正的再次面对娉婷时,会如此百感交集,为她的眼神所痛。
☆☆☆
“少爷,你看。”到底还是娉婷打破了平静,展颜一笑,纤纤玉指朝身上一指:“好看吗?”
绛红色的裙子,被洁白的雪衬得分外醒目。这雪白得一尘不染,把他活生生拉回宁静安逸的敬安王府,十三四岁的娉婷从雪中一路小跑过来,绛红色的裙摆在雪地里拖出宽宽的痕迹,对着正在亭中看书的他嘟起嘴:“少爷骗人,这颜色做成裙子一点也不好看,又土气又傻,我再也不穿了。”回身便走。
“别走!好看得很,真好看,我不骗你!娉婷,娉婷,别走,让我帮你画一张画。”他从亭子直跳到雪地里,拦住她,乐呵呵地笑:“就一幅,画出来让你见了,就知道我没说错。”
白雪依旧。
而敬安王府,却已成了灰烬。
何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最不爱穿绛红色。”
“可少爷,却最喜欢我穿这颜色。”娉婷静静地凝视着脚下鲜艳裙角,轻声问:“你还记得那次我在雪地里穿绛红色的裙子?”声音似一丝线,牵起那遥遥远远,数之不尽的故事。
“记得。”何侠感慨地叹了一声:“我还知道,你现在,也是为了我穿的。”
他轻声叹着,从肩上解下围着厚厚貂毛的披风,跨前一步。
几乎所有两方人马,都因为这短短的一步悬起心,弦上的箭,差点就破风而去。
但他只是轻轻地将披风披在娉婷肩上,像从前一样,用热热的掌心暖着她的脸颊。
“看,都冻僵了。”连唇边蕴着的笑都是一样的。
娉婷乖巧地站着,让他为她披衣,让他暖她被冻得青红的颊,听着何侠柔声道:“你何必如此?难道不穿这颜色,我就不会出来见你?难道我真是无心无肝的人,能将十五年的情分忘得干干净净?”
他怜惜地注视着她,举手将她头上的发髻一点一点地松开,让青丝一束一束垂下:“你从没自己动手梳过这个,虽然像,但我往日并不是这般为你梳的。”
众目睽睽。
一个是云常的驸马,一个是镇北王的女人。
可,竟人人都觉得这场景又纯又美,像每个人都有藏在心底最好的回忆,唯恐有不识趣的,咳嗽一声,便将眼前一切震裂,只留一地真实的碎片。
过去又暂时仁慈地回来。
仿佛娉婷仍是他的侍女,同马驰骋,同饮同食,肆无忌惮地打闹游戏,那么暖暖的,淡薄的身子,那么晶莹剔透的眸子,那么一颦一笑都让人赏心悦目的小人儿。
什么时候,只要想起来了,就喊着“娉婷!娉婷!”,满王府里寻,逢人就问,往往在拐角处碰上匆匆忙忙听了呼唤的娉婷,一抬头,两道目光又直又澄清的撞上了,听见她问:“又怎么了?我正忙着呢,可没空给你当人桩子画画。”
楚北捷,楚北捷又算什么?
他凭什么夺了她的魂魄,她的心,凭什么十五年的亲密无间,比不过他短短数日的豪取强夺?
“娉婷,我念着你。”
“三十万重兵压境,逼着东林王调走楚北捷,都是为了你。”
“楚北捷待你又如何?接了王令,就舍了你。”
“他对你一点也不好,你又何苦自轻自贱?我们仍像从前那般,岂不快活?”
何侠朝身后密集的精兵一指:“我领了兵攀山涉水而至,却忍而不发。娉婷,难道你真的不懂我的意思?我从来没想过要伤你。”
“少爷的意思,是要我随你走吗?” 娉婷眼神飘着,幽幽地问。
“你不愿意?”
“怎会?”娉婷目光移向高处的白旗,这恐怕是楚北捷的地方上第一次升起的耻辱:“白旗都挂了,娉婷还能说不吗?”微微一笑,又侧着脸瞥何侠一眼:“你是要带走人?还是要带走心?”
何侠受伤的表情一闪即逝,沉声道:“两样都要。”
优美唇角逸出一丝哀伤的苦笑,娉婷叹道:“少爷啊,你这样做,又有几分真的是为了娉婷?你不想对我用武,无非想更沉重地打击楚北捷罢了。若让他知道我是心甘情愿随你走的,这将比让楚北捷在边境上输了一仗更痛快。”幽幽叹了数息,语气渐转坚定:“也罢,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心甘情愿地,随你上路。”
何侠听弦琴而知雅意,立即问:“你要我等多久?”
“初六。”
“娉婷,楚北捷不会回来。”
“那么,我便随你走。”将食指放在唇边,狠狠一咬,殷红鲜血滴滴打在雪地上,宛如怵目惊心的红梅陡然盛开。
“我白娉婷对天发誓,若过了初六,镇北王未返,就心甘情愿随云常驸马何侠离开,绝无反悔。若违誓言,教我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