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傅有些失望,却还是热情的延请公孙明德进屋,屋子的门板上贴着春联,但有几处地方,看得出来是刚刚修补的。
才刚坐下,陈师傅就迫不及待的问。
“新衣裳穿得合身?”不等公孙明德回答,陈师傅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那几件衣裳的料子,都是夫人去买来的,每一块料子都是她亲手挑的呢!”
“夫人说,怕您穿得不惯,又怕您穿得不暖,所以光是挑料子,就耗了一番工夫,式样更是跟您以往穿的相同。”
“夫人还吩咐,绣纹得细,得用黑线,说您不爱太过奢华。”
“夫人又嘱咐了好几次,得做得牢靠些,在手肘部分,还得加衬一块布,免得您为国事奔波时给磨破了。”
“夫人可有心了,前些日子啊,就过年前,跟大过年的那几天。夫人每天下午,都会到我这儿来。”
陈师傅热切的说着,一字一句,都让他心底那难言的滋味更加苦涩。公孙明德深吸口气,沉声问道:“她每天下午都来?”
“对!每天下午,风雪无阻呢!”陈师傅回答。“夫人就坐在那儿等着,看着我做衣裳,直到日落才回去。”
公孙明德转头看去。
角落,只有一张椅子。
一张木头钉成的椅子。
没有舒适的绣褥、没有温暖的狐皮椅垫,就只有一张简陋的椅子。
陈师傅还在说着。“那时候还冷得很,我门板坏了,寒风都灌进屋子里,我一把老骨头了,也没法子修,夫人却还耐着冷,接连几个下午,都坐在那儿,不时吩咐我,该怎么制作衣裳,才能让您穿得久、穿得舒适些。”
“后来,夫人不但给了我制衣的银两,还派了木匠来,替我把坏了的门板修好,不让我这老头子冻得手脚冰冷,总算能过个舒服的年。”陈师傅说啊说,说个没完。“相爷啊,夫人不但生得美,心地也好,对您更是用心呢!”
每一字、每一句,清清楚楚的,都传进公孙明德的耳里。
他面无表情,仍看着那张椅子。
那张木头钉的、简陋的椅子。
风雪寒冻,阵阵都从门板缝中吹进破屋里,她就坐在这儿,看着师傅为他缝制衣裳,任何细节都不肯放过。
那些日子,她回到府里时,一张脸儿总是通红。原来,那不是行抢后的兴奋,而是天寒地冻,她坐在这儿一下午,被寒风冻红的。
公孙明德缓慢的起身,走到椅子旁,张开大手,握着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椅,眸光不再凌厉,反倒晦暗无光。
好,你觉得是我做的,那就当作是我做的好了!
她愤怒的声音,清晰回荡在他耳边。
公孙明德,我恨你!
苦涩,已然涌上喉头,他闭上了眼。
眼前浮现的,尽是那被剪得残破的衣衫碎片。
不需要更多证据了。
他已犯下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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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仍在下,像是永远都停不了。
书房里,一灯如豆。
公孙明德翻看着那几桩抢案的卷宗,试图从中找出关于那些抢匪的蛛丝马迹,已有好几个时辰。
即便是证实了龙无双的清白,知道自己错怪她之后,公孙明德也没去龙门客栈。
他明白那小女人的性子,知道他就算去了,她也绝对不会见他。
那一夜,他已经伤得她太深太重了。
知道她现在还在气头上,而今,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先将真正的抢匪尽快逮捕到案,还她一个清白。
相爷府里,气氛低迷,纵使人人都知道,相爷与夫人大吵了一架,气得夫人回客栈后,就再也没回相爷府。
但是,任谁也没有胆子去问问相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去劝劝相爷,把夫人接回府里来。
倒是小丫鬓银花,实在不放心,端着奶奶特别熬的好汤,专程送到龙门客栈去,还在那儿伺候龙无双,直待到天黑才回来。
她心思单纯,心里认定,夫人始终就是夫人,而她是伺候夫人的丫鬟,就算是相爷跟夫人吵架,她也得尽到职责,把夫人伺候好。
不但如此,她还用了点小聪明,回府后就匆匆往书房跑去。
“吴哥,我、我回来了。”她跑得气喘吁吁,跑到书房门前,跟吴汉报告着。“夫人今天只喝了点汤,还吃了几口清粥喔。”她用最大的声音喊道,确定书房里的相爷,也能听见“最新消息”。
说完后,她对吴汉笑了一笑,然后咚咚咚的就跑走了。
隔天,天黑之后,她又出现了。
照例是气喘吁吁,照例是先问好,然后大声报告。
“夫人今天没吃东西呢!我劝了她好几次,她都说吃不下,大伙儿都好担心呢。”然后,她福了一福,就拖着疲倦的脚步,歪歪倒倒的走去厨房,跟奶奶报到了。
然后,又一天晚上。
“夫人今天又没吃东西,连石大厨特地为她炖的汤,她都喝不下去……”银花说,语气里很是担忧,还偷偷往书房里偷瞄了几眼。
吴汉对她摇了摇头,她无声的做了个“喔”的嘴型,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蹑手蹑足的就离开了。
过了一天一夜,这次,银花回来时,是满面的愁容。
“夫人今儿个不舒服,躺着都没下床呢!”
再一天后。
“夫人今天只喝了几口水。”
日复一日,银花每天日落后,总会送来龙无双的消息。
直到某一天夜里,银花竟是哭哭啼啼,匆匆跑回相爷府的。
“吴哥,不好了啦、不好了啦,夫人今天吐了,一直吐一直吐,吐得好厉害,连一点水都喝不下去,茵茵姊本来要去请大夫来,夫人却气得摔东西,说她不要看大夫,茵茵姊只好托人去找严家少主来,我、我、我——我好担心夫人,今天只是回来拿些换洗衣服,接下来几天都要待在客栈那儿了——”
书房内的公孙明德,坐在椅上,表情与动作丝毫未变,就算耳里听着银花的哭啼声,双眼却仍是望着窗外寒梅。
寒梅绽放,香气正浓。
他仍是面无表情,只有逐渐收紧的拳,泄漏了他的情绪。
半晌后,公孙明德手里的笔应声而断。
第十七章
正月的某日,细雪纷飞,梅颤枝头,春寒料峭。
相爷府却来了一位贵客。
京城航运首富之子严燿玉,特地登门来访。虽说是来访,但严燿玉的脸色却是十分严肃,甚至有些愠着怒意,俊脸上不见半点笑意。
进了书楼,瞧见埋首卷宗的公孙明德,他拱手说道:“相爷,打扰了。”
公孙明德抬头,黑眸静望着严燿玉。两人相识多年,但是这么多年来,从不曾见过他这般多礼、这种神色。
“严兄,请坐。”
“不敢。”严燿玉摇头。“我不会久留。今日登门,只是来跟相爷说件事情。”他一字一顿的说道:“龙儿的事。”
公孙明德脸色一僵。
“我想问问相爷,是否知道,龙儿近日食不下咽,呕吐不已,却不肯就医。她虽然逞强,不在人前掉泪,但是那双眼,始终肿得像是核桃似的。”严燿玉缓声说道,双眼直视着公孙明德。
当初,他曾说过,要与龙无双断绝师徒关系,不过是口头上的玩笑话。
他是龙无双的师傅,十几年来,看着这古灵精怪的小妮子长大、看着她到处闯祸、看着她闹出事端、看着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嫁人,就是不曾见过,她如此难过的模样。
公孙明德的视线不闪不避,缓缓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