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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页

 

  也只有她一个人,不懂的东西,追求得这么厉害,多少女人,白痴似的跟着丈夫进,跟着丈夫出,在养孩子的空档里,搓搓麻将,碰出一副满糊是丰功伟绩了。这种女人,达可耻程度。她们却还来得个得意,走出来都是精神十足,挺胸凸肚的。

  想到各式各样的奇怪女人,再看她,我的脸色就放柔和了。

  我问:“你是不准备回去了?”

  她拾起一个网球抛了抛,说:“是。留下了。这里很好,有南欧风味,可是比南欧干净、太平,人也比那里的斯文。我住过三个月意大利,臭死热死,随街有人抢皮包的。加起来开心的时候不到几个小时,那是走博物馆的时候。好好的白裙子穿出来,回去就给那些男人摸得黑黑的,我不介意摸,至少也该把手洗一洗。”

  我笑得弯了腰。

  “意大利女人凶,意大利男人还要凶,在街上喝喝咖啡就打起来了,那男的抓住女的头发就打耳光,那女的又吐口水又责骂,真正是落后地区。”

  “别这样,”我说:“我去的时候就没看到。”

  她说:“那你运气好。美国也不行,弄弄就不像了,个个人鞋脱袜脱的,巴不得回复到原始时代去,叫我到纽约,我就汗毛站班,我不要捱这种风险,弄得不好,就被奸杀在地下铁车站里。”

  我说:“所以还是回中国人的地方来了。”

  “难道你不想回来?英国又有什么好?一年少见几天太阳,那里的人也就阴阴沉沉的,跟天气一模一样。”

  “都叫你给骂死了!”我说。

  “是事实呀。香港也不好,不中不西的,结果中的没学好,西的也没学好,我唯一的希望是将来学好了中文,除了工作上的必要,不用说英文法文。”

  “志气蛮大的。”我微笑,“年纪轻的人真是轰轰烈烈,爱恶分明的。”

  “你算老啦?”她笑问。

  我点点头,“现在是温吞水,非常的满足现实,做人,反正是那么一回事,什么地方好就躲在什么地方,每个地方都不好?就想法子迁就一下,反正匆匆几十年,转眼就过去了。”

  她白我一眼,“我不是那种人。”

  “我小时候比你还要厉害。”

  她眼睛看看天花板,一副不开胃的样子,我也笑了。干吗要回去呢?在自己家里,对着一个可爱的人,有什么不好呢?每天说一个故事给她听,又有什么不好?一本封神榜,就足够可以说一年。

  辞掉那份工作吧,辞掉它吧。把房子退掉,把东西收拾一下,就可以回来了。回来了可以天天吃水果,可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多年来紧张的生活把我折磨得不象话了,我现在的理想只剩下那么一点点。

  她蹲下来看我,“嗳,你不高兴啦?我得罪你啦。”

  我拍拍她的头,“没有。”我温和的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爸爸说我说话老得罪人,得罪别人无所谓,得罪你我可惨了。”她笑着说。

  “你有什么惨?”我急问。

  “谁说故事给我听?”她索性坐在地上了。

  “像你这么好看的女孩子,还愁这个?”我问。

  “我没说我愁呀,有人要来说给我听,我还不要听呢,我喜欢听你说的,你讲得够生动。”

  我看着她。“你回来多久了?”

  “好几个月了。”她说:“常常去博物馆。”

  我点点头。“习惯?”

  “我是有心要使自己习惯的。我不愿意再赖在外国,又不是什么可以引以为荣的事,只有咱们中国人,流行移民——你几时听过英国人美国人那么大批甘心情愿的去流落在外国?”她愤愤的说。

  “是什么叫你回来的?”我问。

  她说:“是我大学里的同学!读到毕业班那年,来了一个插班生,也是中国人,是个男的,长着一张大黑脸,矮个子,大厚嘴巴,小眼睛,常常盯着我,色迷迷的,真该死。我是给他面子,看他也是同胞,虽然拒他千里之外却还客气。一天在宿舍,那班美国学生就学他那模样儿,大家都笑,我还不介意呢,谁晓得其中一个说溜了嘴,就讲:‘真丑,那些中国人,一个个英文也说不好,就往外国跑!’我脸色就变了,那同学又跟我道歉,说:‘对不起,你不在内。’越描越黑,想想真没意思,像那个大黑脸,要丢脸,就在家丢好了,干吗还跑得那么远?要出色,也回家来出色,又为什么留在外国?顿时跟姑妈说了,转头就走。”

  我默默的听着。

  她说下去:“我不懂做人道理的,想到哪里是那里,你听着,一定心里暗笑?”她抬起头来,“你别理我,我是有自卑感的,身为中国人,一句中文都不会说。”

  “你姑妈没教你?”我问。

  “她嫁的是洋人。”她说。

  “慢慢学好了。”我这一次是真的鼓励她。

  我还想我自己呢,真该回来了,她都回来了,我还不走待几时?父母亲都常常叫我回家的,可是我就是懒,懒得两边跑,就住在英国这么些年。

  我叹口气。

  “算了,不说这些,叫你头痛。”她笑,“打不打网球?改天来这里打网球。”她靠在窗口。

  我走过去窗口一看,只见后园子里有一个老大的网球场。还有游泳池。她家里可真不含糊。

  我看她一眼,她也不含糊,这假洋鬼子对国家民族还真有责任感。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要告辞了。”我说。

  “怎么?”她有点失望,“这么快?我们几时再见?”

  我微笑,“明天,明天我再来。”

  “真的?吃水果?”她天真的笑,“是不是?”

  “不,去吃面。”我说:“那面才好吃呢,一小碗一小碗的——你吃了就知道。”

  “嗳,你不要赖,一定要来。”她说。

  我说:“一定来。”

  “你叫什么名字?”

  “叫‘喂’。”我说:“明天见。”

  “我让司机送你,叫不到车子。”她说。

  “好,送我到博物馆。”

  “还去?”她惊奇。

  “我那教授还在等呢。”我笑说。

  她笑了。送我下楼,替我叫了司机,把她家的大车子驶了出来。

  到了博物馆。我找到了教授,他老还看得聚精会神的。

  我拍拍他肩膀,他抬头一笑,根本不晓得我走了半天。

  他老远还赶了来,咱们却留在外边。那里有宝还不知道!

  我照例跟他去吃饭,跟他聊天,然后到正题上了。

  “……我想不回去了,明天写封辞职信,”我说:“回去收拾收拾,回家来了。”

  他没有什么惊异,“找到女孩子了?是的,年纪也差不多了,是该结婚了。”

  “是的,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我微笑,可是原因不只那么一点点吧?

  “你放心好了,大不列颠王国没有你,没有什么关系,”教授笑,“回家是好的。”

  可不是?本来就是。

  我在路上踢着石子。一对新皮鞋也顾不得了。

  我笑着。

  明天我会去找她的,或者会得把庄子的蝴蝶梦好好的告诉她。或者会把名字说给她听。

  我是决定留下来了。

  一张照片

  一个炎热的下午。

  我刚刚拖干净浴室的地板,透一口气,倒了杯冰水喝,看着钟,预备去接小明回来。小明上幼稚园,迟了去接他,他就哭。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露台的竹帘幌动,一阵好风。

  我们住在这里已经有三年了。家明是公务员,在政府机关做事。好处是有的,像这层配给房子,如果在外头租,还不知道是什么价钱呢,但是生活太稳定了,家明不但有点壮志消沉,而且也懒了下来,不到一、两年间,腰间就长了一圈肉,最近连肚子都凸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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