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不要哭。”我劝她。
但是七岁的小女孩像是真的伤了心,一直大哭,大宝过去哄她,道歉,她只是不肯停。
然后他们的爸爸走来,把她抱起。看我一眼,冷冷把她抱进房去。哭声才渐渐停止。
大宝镇静地跟我说:“女人!”
他不是不像他父亲的。
我走的时候女佣人走过来跟我说:“先生请小姐留下来晚饭,如果小姐有空的话。”
“啊,当然,我有空,你们几点钟吃饭?”
“六点半。”
我看看表,都五点了。
“好。”
我与大宝入席。
小宝的头发已梳成辫子,坐在她父亲身边。
男主人看见我站起来。
我说:“不客气。”
他说:“谢谢你,莫小姐,你把我的孩子们教得很好。”
“你过奖了。”我说:“应该的。”
“明天你会多一个学生。”他说。
“啊?”我抬起眼睛。
“那将会是我,”他笑笑,“医生叫我在家休养一个时期。我也乐意学点中文,我其实是个文盲 -- 很惭愧,住在外国久了,枉自做着中国人。”
“欢迎。”我说。
小宝笑说:“爸爸说“李白”写了些什么。”
“很多,好几百首诗,他是最好的。”我说得不可收拾,“迟阵子我教你们“离我去老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老今日之日多烦忧”,多棒!”
“我们会拿个A。”大宝笑说。
他们的父亲闷着不响很久,然后喃喃的说:“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这个文盲。
中文文盲一向最引我同情,怎么可以不懂中文,身为中国人,眼前放着无穷无尽的文化--
“莫小姐在什么地方受教育的?”他问。
“香港与英国。”
“香港可以学到这么多的中文?”他问。
“基木是,教是教那么多,各人的爱好与吸收程度不一样,我是特别喜欢阅读的,”我据实说:“从儿童乐园到红楼梦,我的一双眼睛非常疲于奔命。”
他点点头。
“你是干什么的?”我好奇。
小宝说:“我爸爸是个建筑师!”
大宝说:“小宝,要教你多少次..大人讲话的时候莫插嘴!”他推妹妹一下。
我忍住笑。
上了菜,我们四个人默默地吃饭,他们在吃饭的时候不说话。
吃完饭上水果,我抬起头看到小宝在与大宝挤眉弄眼。
我笑一笑,小宝跑来抱住我脖子,她问:“蜜丝,你真的收爸爸做学生?”
“ 啊。”我有点尴尬。
小宝问:“他如果默不好书,你是否也一样罚他写十次?”
“当然。”我说。
我买多一套笔墨纸砚,他果然依时坐在那里。
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病,后来才知道是胃动过手术,医生非叫他休息一个月,他闷得无聊,所以跟着子女学中文。
我对于他们家庭状况相当明白,女主人跟另主人分了手,故此永不出现,她恐怕已经再次结婚,故此孩子们才知道她在渡蜜月。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了决心要孩子们学国文,但是我能够教的不过是我喜欢的,一些小学的课本因为非常无聊,所以跳过不教。
表姐问我:“你可喜欢这份工作?”
“还可以,不久我江郎才尽之后,便得引咎辞职。”
“男主人怎么样?”
“我无意做“简爱”,”我笑,“对离婚男人没兴趣。”
“怎么?”
“男人嫌离婚女人,女人何尝不嫌离婚男人,前妻的孩子,前妻的影子,你看过蝴蝶梦没有?”
但是我相当喜欢这一家子,他们礼貌客套,令人舒服,而且真的有兴趣学东西。
男主人的病不久痊愈,他照常上班,便缺课不到。
而大宝小宝已可以看得懂浅易的儿童书,他们像是发现了另一个世界,为了嫦娥奔月的故事兴奋半日。
大宝高兴的说:“中国的月神原来不叫戴安娜。”
“谁教你戴安娜?”
“爸爸。”
“他不知道有嫦娥?”
“他从来没说过,”大宝耸耸肩。
他们的父亲说:“当然我知道嫦蛾!”他生气,“我不说并不是代表我不知道!”
大宝向小宝装鬼脸,小宝马上背:“嫦蛾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做父亲的很气,“莫小姐,我们把补习时间改在六时至八时,我会在场!”
真是好笑。
以后他如果没有应酬,他便会在场。
“你从来没读过中文?”我问。
“我是加拿大士着,我们又不住唐人街,当然没有机会学,”他没好气。
“那么为何又说得一口好国语呢?”
“我的外祖母是北京人。”
“哦,”我说:“孩子们因此也会说国语?”
“当然。”他似乎挽回了自尊心。
妈妈很不服气。“你那中文?何苦误人子弟?”
但是我的学生们似乎都很快乐,打成一片,我可不怕那个建筑师,背不出古诗十九首的时候臭骂他,痛罚抄十次,他很规矩,都抄得端端正正的递上来。
匆匆半年过去。
在一个炎热的下午他约我去跳舞。
我说:“我不喜欢跳舞。”
“我以为年轻女孩子全喜欢跳舞。”他说。
“才怪。”
“你喜欢做什么?”他问。
“你为什么要约我?”我问。
“见你呀。”
“我们不是见着面了。”我愕然。
“我想以另一个角度看看你。”他说:“不要老当我是个学生。”
“为什么?”我瞪着他。
“别问那么多,因为我喜欢你。”他说:“还不够吗?”
我耸耸肩,“我想是够了。”
“那就好。”他说:“明天我们去跳舞。”
“我并没有跳舞衣裳。”我说。
“穿你的粗布裤与T恤吧。”
我们并没有去跳舞,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大宝小宝坐我们后面,然后我们到公园去散步。
小宝问:“蜜丝,你不怕我们爸爸?”
“我为什么要怕?”我问:“他很可怕吗?”
“他”转头说:“你真是唯一不怕我的人。”
“啊!”
“你不知道,”大宝说:“爸爸是很凶的,他说:“只有蜜丝莫对我大声叫。””
我马上看着他:“我否认我“叫”过。”
他难为情。“大宝!”他喝止儿子。
大宝小宝走开了。
他终于说:“只有你把我当朋友。”
“是吗?”我看着他。
“女人们常常把我当﹃未来饭票﹄。”他说:“可怕。”
我气,“别这么自大,少在我面前诋毁女人。”
“你不相信算了,”他很骄傲,“只有你当我是学生,我的身份根本与大宝小宝没分别。”
“有分别的,你的程度比他们差。”我毫无留情。
“看!这是我的意思,”他无可奈何的笑,“我喜欢你就是为这个,只有你敢这样。”
“好啦好啦,别吹牛啦,香港的建筑师成千成万的,你就特别吃香?”
“我是说实话。”他告诉我,“香港人最虚伪。”
我看他一眼,难怪他那么说。的确是,他年轻漂亮,大把前途,资历好,收入丰富,多多女人追求,并不稀奇,可是人家就算有两打公主跟在身后跑,也不会告诉别人,他实在太坦率,抑或我们太虚伪。
“明天学什么?我们会不会学﹃老庄﹄?”他问。
“没可能,明天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我说。
“你打算在我们家终老吗?”他问:“还要教多久?”
“我不知道,我最近在找工作,白天太闲,晚上又比较忙,我觉得大宝小宝应当缩短补习时间,他们在学校功课已经够忙了。”
“你打算怎么办?”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