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低嚷了一 声──他果真在办公室。她心跳着,把门打开,立在那儿,咽了咽。“社长……”
惟刚理在一 堆文件里,一 个仰头,一 绺黑发微落在饱满的天庭,却拿茫然的眼神看她,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真怀疑她是不是需要来个自我介绍。
“呃,我──”
“过来,”他猝然命令,也不管她要说什么。
她迷惘地走过去。
“坐,”惟刚指定桌边的扶手椅。“看看这个,以读者的眼光来看──你觉得怎样?”他把一 叠“世代”月刊的彩样推到约露面前。“世代”走的也是深度报导路线,文字占有相当篇幅。约露把黑色袋子搁在膝上,浏览翻阅了好一 会儿,然后抬起头。“我的感觉是──图文编排很高雅,版面看来很丰富,但是……”她迟疑了一 下。“似乎给人一 种──压迫感。”
惟刚握着拳头往桌面一 整。“果然是──我也有这种感觉,”他端起浓眉,看着彩样。“版面经过了精心的设计,问题出在哪儿?”
“也许……”约露沉吟思索。“会不会是版边?──版边太窄了。”
惟刚眼睛一 亮。“把版边加宽,版面就会显得……”
“清爽大方。”约露接口道。
“没错!”惟刚大喜道,立刻在记事本上下了注明。“明天得找‘世代’小组开紧急会议,版面重改。”
约露一 惊。“彩样都做出来了──这时候重新改版?”这岂止是牵一 发动全身。惟刚却毅然决然。“宁可重来,也不能将就──我要拿最好的出去。”
难怪办公室的女人不但爱他还尊敬他。他却对她一 笑。
“多亏你,一 语道醒梦中人。”
他笑得爽朗,仿佛与她没有任何芥蒂。她被自己一 阵前所未有的心悸慌了手脚,赶忙站起来,把袋子往桌上放。
“我来还你东西。”
惟刚有些诧异,把袋子拈来一 瞧──是台风夜他借她的T恤短裤。
“我都清洗过了,那天──谢谢你。”她想客气,说得还是扭捏。
他甚至不知道约露把衣裤带了回 去。
“你太费事了,放在那儿,王嫂会处理的。”他把袋子随意往旁边一 搁。约露感到微微失望,他没发现那套衣裤有股特别的气味吗?非常爽气,非常新鲜的,那是晒了一 天的晴阳后的味道,在多雨的节 气里是很难得的。
惟刚却似突然想到什么的抬眼看她。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走?”他不待约露回 答,即把一 叠彩样收拢,递过去给她。“请帮我存入保险──等我一 下,我把这文件批一 批,我们一 道吃个晚饭。”他兀自拿起笔,头也没抬的说:“十 七 巷的雕月茶坊有口味独到的熏鸡丝炒饭,值得一 试。”“我不──”
“右三 圈 6,左三 圈 6,右一 圈 6。”
“什么?”约露愣着问。
“保险箱密码。”他又仔细复诵了一 遍。
约露走到墙角那柜银灰色保险箱前,别别扭扭拨弄那只碟子大的旋钮,历时五 分钟之久,不得其门而入。她听见伏案的惟刚重重一 叹,把笔掷下,起身走了过来。“我要向保险箱公司抗议,”他很快地开了保险箱,拿过约露手上的彩样,送入柜内。“他们的产品把我公司最动人的女孩忙得都冒了汗。”
说着,他伸手轻轻弹去约露鼻尖上细小的汗珠。指纹挲过过毛细孔,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静电反应。
约露脸上烧起一 片红霞。
惟刚回 他桌子,稍事整理,随即抄起外套。
“行了,我们走吧。”
约露的赧意仍在腮边,她嗫嚅着推拒,“我还不饿─”
她的肚子偏在这节 骨眼上咕噜作闹起来,泄她的底细。最尴尬的就是这种自己和自己作对。
惟刚抚着腹部笑道:“哦,听见没有?我的肚子在打鼓,饿坏了。”
一 直到跨入雕月茶坊,约露还在怀疑,他真以为他的肚子在叫吗?
***他们坐在竹帘掩映的窗边,听着筝声,享用着果然是口味独到的熏鸡丝炒饭和新鲜的笋片汤。惟刚夸奖约露家坐落的位置。
“从你家的阳台,还可以俯看河堤,”他喟叹一 下,“从前河堤一 带很幽静,现在房子和人潮杂杳多了。”
约露没想到他竟是她的学长,还道他怎么对木栅一 带这么熟悉!两人聊起指南石磴上日据时代的石像,草浦登山。那株大榕树,校园水患及道南桥毁的往事,叨叨絮絮的竟比什么还要亲切。
约露放下调羹,白白的手背上一 滴蕃茄红,惟刚却拿起餐巾,径为她拭去,餐巾搁到一 旁,才又回 去继续喝他的汤。无心的一 个动作,格外透着温柔。
约露内心的某处,像火上的干酪溶开来,某些坚持,某些意志力的地基在动摇。危机感逼来,她从云端摔回 现实。
──她在做什么?和这个男人在灯下共饭,怀旧畅谈?容许他弹她的鼻尖,拭着她的手背,捧她是“最动人的女孩”?让自己被他逗得欢喜,逗得心跳,逗得迷迷糊糊,不能自已?她开始慌张,也开始生气了,与其说是气他,不如说是气自己──她必须用怒气来保住自己的清醒,这一 招从十 六 岁用到现在,她自己还没发现。
“你家怎么会搬到台北来的?”惟刚蓦然问道。
约露把餐盘推开。“我到台北上大学,妈一 个人在老家,不方便照应,大二 那年就把家搬来了。”
惟刚迟疑了一 下。“令尊呢?”
“死了。”
约露的回 答像冷箭,当胸射过,就差那么一 点,更令人惊骇。惟刚一 吓,从前听以霏提过父亲,印象中是个极朝气的壮年男子。
“令尊正值壮年,怎么会……”
他真想知道。约露带着歹毒的口气道来,“姊姊死后,他整个人走了样,几次在课堂上老泪纵横,书也教不成,只好退休回 家,不到一 年──”她吞咽了一 下。“就走了,跟着以霏走了。”
餐桌上的气压霎时低下来。惟刚看着窗外,仿佛在望着很远的地方,脸上却没有一 丝表情。约露睨着他,等他开口,他只是一 言不发。
约露想对他尖叫──为什么不吭声?为什么没反应?她这不是在说故事,是在报复,如果他有一 点良心的话──哦,他有,约露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是有那么一 点良心的,她在策轩见过他的落寞,在梅嘉面前见过他的容让,在以霏的亡魂之下见过他的痛苦。是的,他是有良心的,而他愈是有良心,她的报复就愈是痛快。你要来关心我家的景况是吗?那么我还可告诉你,我父亲最后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衰竭而死的,而我母亲──“你母亲的中国结打得那么好,不会只是用来自娱的吧?”惟刚问得突如其来。
约露呆看着他。
“中国结?她仿佛坐在急转弯的车上离了位,失去与他说话的线索。他们谈的是他的罪恶,他对梁家的戕害,怎么扯上母亲的中国结?
“那天在你家客厅见到你母亲的作品,每一 件都有艺术品的水准。”惟刚在梁家停留的那短暂片刻里,梁母本人和她手上那才打了一 半的中国结,都让他印象深刻。“我妈多半打来消遣罢了,”约露浮躁地回 答:“过去她在老家社区做过指导老师,但这几年不太碰了,她身体不好,她的胃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