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身不由主,自茶几上生果盘,拿了一只苹果,递给那小孩。
小小孩子笑了。
那笑容依稀熟悉,像他早逝的父亲。
结球终于站起来,那小孩却叫住她,学着其他人的口气,他说:“林姐姐,谢谢你。”
结球愣住,转过头来。
她没想到那么小的人会讲话,而且会说字圆腔正的普通话。
她轻轻问:“子明,你几岁?”
“快三岁。”口齿十分清楚,是个聪敏的小孩。
一如思讯。
结球走向房门,忍心把这小小孩丢在会客室,转头同他说:“乖乖在这里等妈妈,别走开。”
他点点头。
结球终于离开会客室。
一大班人等她开会,结球庆幸忙得没有时间透气,更无暇胡思乱想。
散会,大家去吃午饭,“林小姐,在江浙会所等你,已订了位子。”
“中午,为何吃那么饱?”
“李杰龙生日。”
“我马上来。”
走到办公室,却怔住,只见那位叫安瞳的女子,低头坐在秘书旁边。
秘书低声报告:“她不肯走。”
小男孩正把回纹夹串成长条,玩得十分起劲。
结球说:“王太太,这里是办公地方,你还有什么事吗?”
她沮丧地抬起头来,“他们说,所有款项,已由他亲属领走,原来,他有一个十多岁的女儿。”
结球低下了头。
“人事部一位丁先生人很好,给我一点现款救急,愿意替我买飞机票,送我母子回家。”
结球不出声。
这个叫安瞳的女子忽然饮泣,“我竟未见他最后一面。”
小男孩走过来,同母亲说:“妈妈别哭。”
又轻轻抱怨,“我肚子又饿了。”
连秘书听见都为之恻然,搭讪说:“我正想出去买饭盒子呢。”
让他们吃完这顿再走吧。
秘书蹲下问:“小弟弟,你想吃什么?”
他看看他母亲,不说话。
这时,结球不得不低声吩咐几句,秘书出去了。
那女子用手帕抹干眼泪,自口袋取出几张照片,让结球看清楚。
生活照里是衣着光鲜笑容灿烂的母子与王庇德合照。
结球看到照片下角的日期,正是王前年与她出发到里奥热内卢度假的早一个月。
结球沉默无言。
“他有无遗言?”
结球答:“我们不知道。”
“他深爱我们母子,不会就这样不顾而去。”她饮泣。
“王太太,我还有事要做,可否到会客室稍候。”
但是她自顾自说下去:“半年前失踪,他音讯全无,我心急如焚,终于在他杂物内,找到方玉意的地址,与她联络到,她告诉我,王庇德飞机失事,已经证实身份。”
结球忍不住问:“这是几时的事?”
“去年十一月。”
好一个方玉意,她一直没有告诉林结球,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位王太太。
她要利用林结球把思讯送出去读书。
为什么现在又不怕林结球知道?
是,方玉意要打击她,也可能,经济另外有了来源。
那女子说下去:“终于,我成功申请来到这里,方玉意叫我找你,她说你会有办法。”
结球不出声。
秘书捧着食物回来,带他们到茶水间。
她回转来说:“林小姐,我替你买了蜜瓜汁。”
结球点点头。
她发牢骚:“误信男人,会叫一个女子沦落到乞丐一样。”
“不,不关男人事。”
“那又是什么?”秘书讶异。
“一个女子没有经济能力,才会万劫不复,记住,勤奋工作,努力节蓄。”
秘书打一个冷颤,“是,林小姐。”
“去看看他们可吃饱。”
结球把身边所有现款放进一只白信封里交给秘书。
她出去赴同事生日宴。
到了会所,人家已经在吃甜品,可是留了龙虾鱼翅给她。
结球自发自觉去结账,她就是这点受欢迎。
下午再回到公司,发觉那两母子已经走了。
她松一口气。
秘书喃喃说:“真可怜。”
结球问她:“稿件印出来没有,你无事可做?”
她立刻噤声。
下了班,结球回家,佣人开门出来说:“林小姐,有一对母子找你,又累又渴,我见可怜,只得放他们进来休息。”
呵,耗上了。
“你收工吧。”
“是,林小姐。”
佣人离去。
结球发觉小男孩已躺在沙发上睡着。
她不怒反笑,“你怎会知道我住址?”
她已经镇定得多,“我在他记事部内找到。”
结球放下公事包口,“你打算怎么样?”
“请帮我找一份工作,让我们母子留在本市。”
“我没有那样大人力物力,请你明白,不要再来我办公室及住宅。”
“林小姐——”
“我爱莫能助,孩子一醒,请你立刻离去。”
那女子垂下了头。
结球与她面对面坐着,没有言语。
小孩睡得很熟,一时不像是会醒来的样子。
结球脱下外套,斟出两杯茶。
她实在做不出把无辜幼儿唤醒赶出屋外这种事。
客厅里,像是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天忽然下雨了,雷雨风放肆地吹进露台,窗帘拌动,电光霍霍,像是在搜索罪人,终于自远处传来雷声隆拢那小男孩睡得极沉,结球怕他会着凉,但是又不想表现出过度关心。
终于,他依呀一声,翻身醒来,也不吵闹,伏在母亲怀中。
他母亲嚅嚅地要求:“有没有水?”
结球走进厨房,斟一杯暖水,加枝吸管,另外盛了一碟饼干。
那孩子又饿了,看到食物很高兴,立刻迎上来。
结球领他到书房,开了电视,找到动画节目,让他边吃边看。
他母亲说:“谢谢你。”
“不客气。”
她忽然说:“方玉意告诉我,你对孩子最好。”
结球答:“文明社会,人人知道善待妇孺。”
她站起来,“我们该走了。”
“早日回家去。”
“多谢你的忠告—但是我已决定留下来。”
结球替她着急,“你带着幼儿不易找生活,这里的水平不一样。”
那叫安瞳的女子笑了,“王庇德也是那样说,一直让我替他补习英文。”
结球一时听不明白,犹豫片刻,再问:“你替他补英文?”
安瞳吁出一口气,“外边的人对我们有偏见,以为我们做什么都有企图,想必是为着钱。”
结球轻轻问:“你什么程度。”
“清华外文系。”
结球失声用英语问:“发生了什么?”
她也用英语答:“错爱了一个人,受骗,最后遭到遗弃。”
因疏于练习,口音虽准,但口气生硬。
她说下去:“你没有发觉吗,他一级级爬上去,优秀的你才是他的最高理想。”
雨更大了,溅进震台,结球走过去关上落地窗。
小男孩出来在母亲耳边轻轻说两句。
这圆头圆脑的孩子真可爱,结球同他说:“浴室在那边。”
他咚咚咚跑去。
结球怕他被热水烫到—走进去帮他洗手。
那双小手实在有点脏,结球帮他冲洗擦干,她鼻子发酸。
他回到母亲身边,拉着母亲的手。
“我们走了。”
“大雨,不好叫车,我送你一程。”
安瞳轻轻答:“为看孩子,不得不求亲靠友。”
结球在大雨中孝心驾驶,将他们母子载回旅馆。
“再见。”
那小男孩朝她摆手。
结球转头把车驶走。
回到家,她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书房里电视仍在播放卡通,十分喧哗,结球走过去啪一声关掉。
是,安瞳母子极需要照顾,但结球不知怎样插手。
她找出一只黑色垃圾胶袋,把所有与王庇德有关的东西都丢进去。
照片、旅游时买小小纪念品、他送的书籍饰物……装满一袋,都丢到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