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玉意低声说:“他们还不知道消息。”
结球作不得声。
“你敢同老人们说吗?反正他已多年没回过家,何必叫他们更伤心。”
老妇又问:“小珠呢?小珠为什么不来?”
结球像是一脚踏进噩梦出不来。
方玉意蹲下同他们说几句话,然后示意结球跟着她离去。
她带结球到附近茶餐厅坐下。
她唏嘘地说:“这是我与他少年时每晚坐过的座位,卿卿我我,两情相悦,我们在二十岁那年结婚,十八个月后生下小珠。”
结球呆呆坐着,像是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不过,这诚然是别人的故事。
“后来,他走出工厂,凭看小聪明,兜售人寿保险,赚到一点,换上西装,改了个名宇,叫庇德,把小珠的名字也改过了,叫思讯,又觉得我够不上他,同我离婚。”
结球只张了张嘴。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他从来不喜欢读书,根本没上过大学。”
“可是,”结球终于开口了:“他懂得那么多——”
“他是社会大学的高材生。”
“思讯可见过祖父母?”
“每次来这里,都掩看脸叫可怕可怕,她的心头同她父亲一样高,不愿认宗,她连我亦嫌低级,林小姐你才是她理想亲属。”
结球站起来,“谢谢你告诉我。”
“会不会影响你对思讯的印象?”她心怯了。
结球笞:“我已应允她会照应到她中学毕业。”
“还有四年。”
“时间过得很快。”
“真的,林小姐,你要珍惜光阴。”
结球告辞。
回到家里她忽然呕吐起来,半夜,她发烧,只得自己驾车往私家医院。
医生立即替她诊治。
“我是否小题大做?”
医生说: “并不,小心点好,食肉菌、脑膜炎、E型肠毒、川崎症……开头时都是发高烧。”
“我病属于什么?”
“太累了,感冒。”
结球点点头。
年轻的男医生关怀地问:“能开车吗?”
结球微笑答:“没问题”。
她结账回家。
第三章
第二天下雨,颇有秋意,钟点女佣来收拾公寓,发觉东家还在床上,她意外,“林小姐你不舒服?”
“不不,我这就起来。”
结球同女佣说话态度与同事无异,对下人使意气,是非常粗鲁举止,读书人不为。
她照常出门上班。
住宅附近有一间著名女校,少女们穿着雪白捆蓝边的校服裙子来上课。
可是,无论父母多么钟爱,功课如何优异,将来,难保不被人欺骗呢。
公司司机在等她,见她气色欠佳,“林小姐可要看医生?”
她轻声回答:“先返办公室。”
像机器一样,非开动不可。
她想起第一天上班,就不小心丢了左边隐形眼镜,只一只眼睛视物,整个人有点迷糊。
由王庇德负责带新同事游公司部门,他后来说:“人人都张牙舞爪,预备大施拳脚,只有你,寂寥地不发一言。”
他因此对她有深刻印象。
同时考进宇宙有一个叫郑巧雯的女子,时时有意无意把结球推开一点,她好站到前头去,到了第三天,结球识趣,自动退避三个位。
但是导师反而叫她:“林,这里看仔细点。”
结球父亲曾说:“一个人吃多少穿多少大抵是注定的,天大努力,不过挣多十个八个巴仙,恶形恶状就划不来,不如尽力而为,听其自然。”
如此家训下产生的孩子,自然不会请人吃包铮。
郑巧雯做了不到一年便跳槽到另一家公司,结球却不想走。
是王庇德留住了她。
这个原名叫王福和的人。
完全没有人看得穿他的底。
他统共不像徙置区工厂出来的学徒,他勤奋好学,浑身散发上进的魅力。
他衣着素净,除出蓝白灰没有别的颜色,头发指甲永远修剪整齐,只戴一只白金手表,外形看上去舒服熨贴,身份完全贴合他所说的身世。
可是,一定是有破绽的吧。
现在想起来,小思讯那疑惑的目光,他介绍女儿时紧张的神色……当时结球都没有留意。
她长长叹息。
下午,袁跃飞来敲门。
“还记得我吗?”
“略有印象,请坐。”
“我有问题请教。”
触动了结球的心事,“大家商量一下可好?我怎么教你呢,我比谁都胡涂。”
“结球,伦敦回来,你整个人变得抑郁。”
“是吗,这么说来,我还算有一点智慧。”
“结球,我仍然每日与思讯通一次电邮。”
“这是好事。”
他却有点不安,“对牢一个小孩诉心事,算不算过份?”
“你在电邮里说些什么?”
“工作上困难,生活中趣事。”
“那不妨。”
“真的不怕?”
“袁,你看上去十分寂寞。”
“被你说中。”他吁出一口气。
结球提醒他:“宇宙上下有百馀名女同事。”
“我知道。”
“都找不到一个知心?”
“错在我自己可是?”他反问。
结球说:“我一向欣赏对感情执着认真的人。”
他看着窗外不语。
过一会儿他说:“结球,王不是你想像中那样好。”
“人已经不在世上,一切都不重要。”
“不,结球,我同他出过差,他行为叫人吃惊。”
“你一定要告诉我?”
“也许可以医治你的憔悴。”
“讲来听听。”
“我们在洛杉矶开会,他每晚乘夜班飞机到拉斯维加斯赌个通宵回来,王手气并不好,至今欠我八八位数字,我有借据。”
结球低声说:“应该一早告诉我。”
“那变成离间你们。”
结球喉咙干个,“我代他还给你。”
“我是那样的人吗?”他摊摊手。
小袁走了。
结球用手捧着头。
幸亏有工作。
下午,思讯的监护人拨电话来,“结球,舍监说王思讯时时无故痛哭。”
“也不是完全无故。”
“对,我想周末把她接出来我家祝”
“我赞成!不过麻烦你了。”
“思讯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吗。”
结球答不上来,过一会儿她说:“每个寄宿生开头都哭得头肿,我也试过。”
“我也是过来人。”
成年人都知道,这都不是问题,交不出学费才叫做烦恼。
傍晚,正在写报告,有电话找她。
“想跳舞吗?”
“阁下是谁?”结球愕然。
“我是昨晚诊治你的姚伟求医生。”
结球一听,马上问:“跳茶舞?”
“我立刻来接你。”
结球想散心,决定开一小时小差再回来工作。
她抓过外套出去。
年轻医生在门口等她,笑嘻嘻,“今日气色好得多。”
结球不管生张熟李,有人邀舞是极之难能可贵的机会,不努力掌握,明天就会后悔。
他把她带到一间会所,咦,有人十八岁生日,开舞会,他俩严重超龄,但是不要紧,两人随着音乐便跳起来。
音乐是七十年代凡希伦的名歌《你真的俘掳了我》,新组年轻乐队唱得深得精粹。
“谁十八岁生日?”
“我表妹涤玫。”.
结球问:“怎么会想到我?”
“你看上去极需散心的样子。”
仿佛每个人都看得出林结球失恋。
他斟杯果汁给她,两人坐下。
“我们医院同宇宙有交易。”
“是吗,说来听听。”
“宇宙协助生产一种筋原质粉,加入水份,调成糊状,可用来修补破裂人骨,焙干后一般坚硬,上个月试验修补一个小童头骨,手术成功。”
结球说:“我们还生产一种胶原质螺丝,用来巩固断骨,比钛金属更理想。”
正在交换意见,他们的无线电话一起响起来。
两人呻吟一声,异口同声说:“催我们回去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