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尿床那最好。”
他跳下楼梯扶手,拍拍屁股,再用那拍过屁股灰尘的手,在小女孩头上随便乱揉一团。
“好了,我要走了,我跟裘莉约好了。”
“我也要去!”
“你又矮、腿又短,我带个跟屁虫干什么。好了,你赶快回去吧,省得你妈到处找人。”
潇洒的跳下楼梯,长腿一迈,毫不在意的把她丢在脑后。
十二岁那一年……
“你哟……不是说了吗?这里要代入x,然后求出x的值。按照步骤来,很简单的。哪,懂了没有?”
坐在书桌旁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本外文杂志,散发冷静儒雅的书卷气,笑起来柔柔温温的,亲和暖洋;不笑时则隐隐流露优等生的冷漠。
“知道了。”被数落的女孩扁扁嘴,重新演算试题。但不到十秒钟,便抬起头说:“喂,林大哥,你真的要出国吗?”
“你也知道了?”
“只要是地球的人都知道了,只有我最后才知道!”女孩红润的嘴又一扁,说不出的委屈。“你要出国了,都不告诉我!”
“因为你是火星人哪。”男人不以为意。“哪,你这不就知道了。”
那不一样!她觉得很委屈。
“你要去多久?”
“两三年吧。”男人随口回答,并不怎么认真。这一去念书,往后的发展,谁晓得会多久。
“那么久?”女孩抽口气。在她这年岁,一日别离就可朝朝暮暮,两三年,那岂不要天荒地老了?
她轻轻甩头,像下了一个大决心,一脸认真地说:“好吧,林大哥,你先去,你在那里等我,我很快就去找你。”
“你喔,”男人高高在上的俯看她一眼,手拿着铅笔敲敲她的头。“我看你还是先把这些习题做好,先考上大学再说。”
“人家是说真的!”女孩抗议。
“赶快做题吧。”男人看看时间,根本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林大哥,这个……给你……”女孩一脸决心,拿出一个绒盒子。
“这什么?”男人拿在手里,不感兴趣的看一眼。
“你打开来看看……”
“我等会再看。”男人又看看时间,催促说:“快点写,我等会还有事要办。”完全没体会女孩那微妙的心思、复杂的情感,只是一径的催促。
连看都不看看是什么。女孩更觉委屈,头一低,不说话。
男人也不费心去懂、去了解,再次看看时间,站起来说:
“我得走了。你就照我刚才教你的,自己解答那些习题看看,不懂的先搁着,有时间我再帮你看看。”
长腿一跨,便跨出门去,没有说再见,将她丢在身后,留下她自己一个人,面对着一大堆数学习题,慢慢地熬煎。
二十六岁那一年……
“小毛头长这么大了,差点认不出来。”坐在大楼水泥梯阶上,闯进她私人秘境的男人迎面对她笑,笑得温温的。
这里只有她会上来;心情好或不好时,一个人可以静静待着的秘地。他不打声招呼,突然就闯进来,她表情一僵,生硬地站在那里。
“喂,火星人。”他还在笑,剑眉往一边挑。
她还是僵在那里。
“怎么了?真的不记得我了?”另一边的浓眉往上一挑。
她这才抽口气,可以反应了。
“来,坐。”他拍拍他身边的水泥地。
楼顶有点暗,浓密剑眉下的双眸黑白分明耀着光,温文儒雅里隐约仍流露优等生的冷漠气息。
她僵硬地走过去,僵硬地坐下去。
“怎么不说话?不记得我了?才几年,都对我陌生了。”他对她笑笑的。
才几年?亏他说得出口。说是两三年,一去八九十年。给他写信,十封他只给她回两封,还在信里头改她的错字。然后他回来了,带着女朋友,大概很快就会变成他的未婚妻--跟从前一样,只要是地球人都知道了,只有她这个火星人最后才知道--他回来了。
要她说什么?
“心情不好?”他又问。
“好得很。”她终于开口。说是好,口气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跟男朋友吵架了?”他笑起来,自以为是的说着。
她闷哼一声。
“你呢?跟女朋友吵架了?”
“我跟你不一样,又不是小孩。”他又笑起来。
到现在还在说她小?!
她又闷哼一声。“不然你上来这里干什么?”
“很久没回来了,上来看看。这里好像都没怎么变。”定眼望着她。“你也没变,小毛头--不,是长大了。”
“是你变老了。”她挖苦他一句。“头秃了没有?啤酒肚凸出来没有?”
他轻声笑出来,摇摇头。“毛头,你还是老样子。”
“什么叫老样子?”她可不乐意,皱着鼻。她是不会再像向日葵那样,仰头崇敬的向着太阳。
“你喔……”他边笑边摇头,随手揉乱她的头发。
还当她是当年那个小毛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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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范江夏,今年二十八--去年也是二十八,所以,他们都叫她二十八。
真的,她才二十八,没有以虚报实,也没有以多报少,更没有以少报多。像她告诉他们的,二十八,虚二十八。
虽然她对他们的说辞,每次都不一样。对这个说属马,对那个就变丁卯年出生,对另一个又跳到七十多年次,忽大又忽小,但说到底,她二十七或二十八,三十或五十,跟其他人又有什么干系?
不是她真的喜欢瞒年龄,或怕人家知道她“贝庚”,而是她几岁、是不是老大不小了、有没有男朋友、怎么还不结婚,都是她自己的事,关他家屁事。可是这个社会全患了先天性歇斯底里偷窥症候群,兼带后天性文化白丁症,没听过私密这概念,不懂得隐私两个字怎么写,所以,她就变成永远只有二十八了。
房东旺伯夫妇俩算是好的了,虽然有时啰嗦得很带劲,还算令人可以忍受。至于这公寓其他的人,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谁也不理谁--正好,她受不了那种假惺惺的温情。
会住进这破公寓,说起来,还真被旺婶给坑了。
来看房子那一天,她有点心不在焉,旺婶边爬楼梯边介绍,她根本没在听。
这个破公寓,格局很变态,她从没见过有人把房子建成倒凹型的,客厅照不到太阳,两边房间却早晚东西晒,早早被晒醒,晚晚被热得睡不着。
只要是当房东的都一样,说的都是那些--房子有多好、设备有多全、租金有多划算,反正就是那一堆有的没的。她听得是意兴阑珊,脚底已经在撤退,不巧那时打四楼走下来一个英俊的美男子,还带魅的对她笑了一笑。
旺婶千年老妖婆一个,地球上的种种的勾当哪有不明白的,察言观到色,立刻扬声,说:“徐先生要出去啊!”
然后转向她说:“你看我们这公寓旧,大家都像徐先生那样,斯文有礼貌,人又长得英俊。”故意语焉不详制造错误印象。
她的长腿已经迈出去了,那刹那鬼迷心窍,也不管这破公寓是不是能住人,马上决定租了。
她这辈子从来没做过那么冒险的决定,看到漂亮的男人就昏了头。总是畏畏缩缩、犹豫不决的,这会真的是豁出去了。
反正,她就是倒楣,倒楣的二十八岁,还碰到倒楣的打击--总之,她在林见深可能宣布订婚或结婚什么的之前,搬到这栋破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