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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胸口剧震了两下,殷落霞随即感到一阵紧绷。难解的,她就怕他显露出那样的眼光,犹如两潭深不见底的渊井,无言地容忍着她的固执和臭脾气。

  咬咬唇,她终是安分地坐住,身躯微僵,凤眸平视,暗自调整气息。

  “你放手。”嗓音潜回向来的清冷,如在上位者,淡淡施令。

  按在她肩上的五指先是一紧,随即撤将下来。裴兴武深吸了口气,按捺住浮动的心思,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医书,拍了拍书皮,递向她。

  殷落霞被动地接过,两眸停在他胸前,唇掀动了一下,却未出声。

  他欣长身躯一转,回到炉灶前,再次往石镬里搅动起那根长木杓,一下接着一下旋拌,力道均匀专注。

  周遭好静,浓稠药膏散发出的辛味充斥鼻间,虽已深秋,屋内仍留有炉火的余温,或者正因如此,她才会觉得窒闷,闷得额与双颊都浮出晕红。

  紧抓着医书,她一瞬也不瞬地瞅着他宽阔的肩背和利索的动作,脚上的麻感已退,她仍旧端坐着,直觉得该说些话来打破这诡异的僵局。思绪浮动,喉中涩然加重,一时间竟不能成语。

  直到他停下搅拌,取来一迭四方净布,挖起镬里黑呼呼的药膏平抹在布上,然后一块块摊在木架上晾着,殷落霞终于挤出话来。

  “你明日不用替我驾车,我自个儿骑马入山。”

  闻言,裴兴武动作稍顿,俊容半侧,沉静眉宇模糊地锁住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她陡然一顿,冷颊泛温,凤眸眨也不眨。

  他的“为什么”仿佛是无意的一片落叶,往她心湖坠下,荡开涟漪,教她惊疑不已。这算什么?

  难道,她是在怜惜他吗?在他风尘仆仆地赶回后,不愿他再随她四处奔波?

  她、她……怜惜他?!她也懂得怜惜人吗?这算什么哪?

  不是的!不会的……

  下意识地甩了甩头,她几近跋扈地道:“不为什么。我就是想骑马。”

  “山路不好走,你坐马车。”他神情平静,浑没将她的执念看在眼里一般。

  殷落霞先是一怔,忽地眉心蹙起。“不要。我骑马技术好得很,不怕山路颠险。”他、他……他什么也不是,凭什么管她?

  裴兴武干脆放下手边事情,转过身来,五官在迤逦进屋的霞光下显得内敛而深沉。

  这姑娘啊……他似乎是无法克制自己不去干预她的事,这诡异且耐人寻味的“坏习性”,他越来越不能摆脱,或者,是根本不想摆脱。

  被他瞧得心口微紊,心音鼓动,殷落霞仍骄傲地扬起下巴。

  许多时候,她真厌恶自个儿这近似“小女儿家”的心态,扭扭捏捏、束手束脚的,特别是在他面前,总教她有种长不大的错觉。

  她明明已二十有六,是个“货真价实”的老姑娘,有脑子、有足够的能力照顾自己了,他做啥儿拿那样的目光瞧人?

  “等会儿把药材全数备齐后,我会先搬到马车里放置。”裴兴武嗓音依旧持平,像天塌下来了,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件芝麻小事般。

  “你——”秀颊鼓起,殷落霞忍不住瞪人。

  三年来的相处,她发现他变得较之前寡言,也变得更莫测难解了。大部分时候,他是供她差遣、听她的话办事,但要是让他硬起脾气去坚持某事,他有的是耐性和她对耗下去,偏不任她称心顺意。

  到底谁是主、谁是仆?谁又该听谁号令?她才是支使人的那一方,不是吗?为什么偶尔还得教他欺到头顶上来?

  到底算什么哪?

  这一方,裴兴武的唇角似有若无地浅扬,尽含深意,忽地道:“其实,你无须顾虑到我,我并未觉累。”

  殷落霞的胸口一怦,先是怔然,随即有种被窥透心思的慌乱。想也未想,她掀唇急辩:“我、我没有!”

  闻言,他笑弧未隐,也不言语,只淡然颔首。

  殷落霞又是一阵心慌,对方那清朗眉目似要洞悉什么似的,唇一咬,她陡地站起,踏了两步来到他面前,十指都快将那本可怜的医书掐碎了。

  “你最好相信!”

  “相信什么?”裴兴武单眉微乎其微地挑起。

  她一迫近,他再次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气味,那长年染在她衣衫、肌肤上的药香,让人忍不住想嗅得更深。

  “他人如何干我底事?我、我谁也不在意,更不会去顾虑到……顾虑到你!”她脸一热,硬是嚷出。这堪称气急败坏的神态若教其他行会里的人撞见,怕是要吓掉一干人的下巴。

  “你最好相信!”嗓声再扬,隐有躁意。

  裴兴武垂眸注视着那张生气勃勃的秀脸,胸中温热,却仍沉静地道出一贯的答案——

  “我相信。”

  他目瞳深幽,落拓的垂鬓让五官带着点不修边幅的神秘郁味,是吸引人的,相当、相当地吸引人。然后,那好看的嘴再次掀动——

  “我一直深信不疑。”

  殷落霞蓦地气息紧窒,心窝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重撞了一下。

  温潮急速漫开,在四肢百骸里轻窜,她难以克制地脸红心跳。

  不知怎地一回事,尽管他回话的语气和用字遣词如以往一般平静温和,但她却觉得……他其实是说着反话。

  第五章 深山月映深秋影

  马车以平稳的速度在山道上轻驰,前头的细竹帘在殷落霞的坚持之下并未垂挂下来,渗着山野气息的清风吹入车内,拂得满身秋意。

  弓膝坐在里边,她微凉的秀容面无表情,一双凤眸瞧了瞧昨日教裴兴武搬上马车堆放的、几十只大小不一的木箱。

  箱中装着各色药材、药丸,以及一大迭裹上药膏的方布,方布上的药膏虽已晾干,使用前只需搁在火上烧烤一番,药膏自然融作糊状,逼出了药性,能直接贴在患处,十分便利。

  平淡神情掠过一丝迷惑,她想着他昨日在石屋中搅拌、摊裹药布的身影,想着他说话的姿态和语气,想着两人争执的问题点。她着实不满他的干涉,惊愕于他有意无意的窥探,为何最后仍是让步?

  你早惯于他的陪伴,时日一久,习惯便咸自然,又哪里拒绝得了他……她陡然一惊,轻抽了口凉气,被耳边响起的嘲讽弄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一手往胸前摸索着,握住挂在颈上的一只青布香包。

  香包十分朴素,上头无任何绣花图样,是他请行会里的安大娘特地做的。

  香包其实不香,塞进里边的玩意儿不知为何,混合出带着雄黄的辛呛气味,每隔一段时候便会换新,让气味持久不散。

  每回出城义诊,尤其深入较偏远的山区,他定把香包往她头上套。

  据他提及,以往在“南岳天龙门”,师兄弟们外出办事,都习惯在身上带着此款香包,为的就是露宿野外时,能防蛇鼠或蚊虫之害。

  她从未说破,她的体质打在娘胎里就受过“西塞一派”独有的调养,寻常的毒物根本奈何不了她,又哪里怕蚊虫叮咬?

  苦恼啊……她该像个高高在上的女皇,要他唯命是从,而非莫名其妙让人牵着鼻子走。

  为何打一开始不对他说明?

  她在顾惜什么?

  抑或是……想贪图什么?

  额前沁出薄汗,她气息一乱,随即抬眼注视着前头驾车的男性背影。

  他逆光而坐,轮廓深明,外头的清朗天光反衬出那挺拔肩背,以及他强而有力的臂膀线条。风掠动他的衣衫、发鬓,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的,也将他的气味融于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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