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里的十指又握成拳头,她下意识瞄向沉默不语的裴兴武,后者俊容微垂,发鬓在风里轻荡,微触着他瘦削的峻颊,而大半五官则极有技巧地藏在幽暗里,着实看不真切。
他那模样落拓且阴郁,更教人难以捉瞋。
喉间涩然难耐,心莫名地发痛,痛到她得将手压在胸口,才能稍稍减缓那奇诡的痛楚。
她唇掀了几回,迟迟道不出字句,杜击玉却是柔腕一挥,再次弹出妙音,让那张古琴在清夜里鸣萦。然后,听那软声继而再语。
“落霞姊姊,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儿?这事好重要、好重要,你应了我吧?我会好感谢你的,好不好你应了我?”
对这般可意人儿,殷落霞到底拒绝不了,可她嘴上并未立即回应,仅怔怔地瞅着那张年轻的如梦娇脸。
“击玉,有什么事,别拿来为难殷姑娘。”许久不语的裴兴武终于出声。
那平板的语调让殷落霞呼吸窒闷,模糊地想着,她怎地又变回“殷姑娘”了?
是……是为了避嫌吗?
怕自家小师妹有所误会,索性把距离再拉得更开一些?
喉中仿佛堵着一块好大的硬物,她唇微扯,竟还有能耐拉出一弯清淡笑弧,轻轻哑哑吔道:“我答应你。”
裴兴武忽地侧目瞪她,似乎对她未曾知晓内容、便应承一切的态度感到极度讶异。
杜击玉颔了颔首,这一夜,笑意一直在她娇容上停驻下走,即便叹气,亦是低柔笑叹着。
“呵呵……谢谢你啦,落霞姊姊……九师哥要我别为难你,可这事儿不问你意见,又能问谁去?”她一下接连一下地缓拨琴弦,柔嗓在琴音里轻逸。“咱们‘南岳天龙堂’要办喜事啦!我来这儿,为的也是想亲口把这事告诉我九师哥。我阿爹把我许给‘刀家五虎门’的刀二爷,我要嫁人啦!”
密睫儿轻扬,发现面前的一男一女教自个儿说出的事给狠狠震住了,瞠目结舌,正一瞬也不瞬地瞪住她。
杜击玉不禁噗哧笑出,对着殷落霞道:“所以呀,我得同你打个商量,放我九师哥回衡阳一趟。我自小与他要好,如今要嫁人了,我衷心期盼他能来喝我这杯喜酒,对我说几句祝福的话。你答应让他来,落霞姊姊……我很感激你呀……”
第七章 一泉幽香冷处浓
武汉外围的码头区在经过白日的喧嚣、吵嚷,此时霞云染红天际,归鸟群群,沿江而建的数十条木桩板道已渐清闲,人也少了许多。
泊于岸边的船只皆以中、小型篷船为多,因运货载物的大船早赶着往货主指定的地方启航,务求在期限内将货送至。至于那些靠岸的篷船除部分是来往河道各处的渡船外,一些还是码头工人们遇上赶工时候,用来临时休憩的所在。
码头区摆摊小贩着实不少,这儿靠劳力挣钱的人多,摊子上不卖姑娘家的胭脂水粉,更不卖啥儿花瓶、瓷器等精致玩意儿,以吃食为主,烙饼、面片儿汤、肉包、馒头等等,全是些嚼感扎实、进了肚立时解饥的寻常食物。
此时分,一整排的摆摊也收了个七七八八,卖热汤面的摊前倒还坐着些人,边吃面边天南地北地闲聊,几个嗓门大些儿的汉子说起话来,真像要卷起衣袖同谁拚命似的,吵归吵,可气氛也搞得挺活络。
不远处,那身形修长的文质书生正缓缓沿着江边定来,手中尚拎着一壶在前头酒馆沽的二锅头。刚走近,面摊这儿已有人出声招呼。
“落霞姑娘,天都要沉啦,来这儿帮谁瞧病吗?还是专程来替年家小嫂子寻年爷回去?”那汉子搔搔头,又道:“今儿个年家行会的货船没赶工,年爷走得挺早的,他不在这儿啊!”
殷落霞步伐一顿,循声望去,见是与义兄相熟的几位码头工人,她淡淡挑眉,音若江风清冷。“只是出来走走,没为什么。”
“咦?怎不见裴九爷?他上哪儿去啦?你同他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只见你、不见他,这倒怪了!”说话的汉子没啥特别意思,就仅是单纯问出疑惑罢了。
闻言,她眉心微乎其微地蹙了蹙,唇欲言,却是无语。
工人们对她的冷淡模样早已惯然,仍冲着她咧嘴笑开。“江边风大,冷得人直打颤,你那件披风得拉紧一些,别被吹啦!”
“要不要过来坐坐、避避寒?张麻子这面摊的炉火烧得好旺,暖呼呼的。对啦!你吃过没?来碗馄饨面加卤蛋吧?咱儿请!”
殷落霞兀自立在原处,双颊被风刮得泛红,尚未回话,那面摊老板张麻子已手脚俐落地边往大锅里下面条,边张声嚷着!
“落霞姑娘来这儿吃面,还用得着谁请吗?咱张麻子煮的面,落霞姑娘爱食多少,就食多少,一个子儿也不用给!前些时候,咱这腰和左腿一遇到变天就酸疼得死去活来,要不是落霞姑娘那帖子药方和那几张特制药膏,咱瞧啊,真连卖面都没法子啦,根本站不住嘛!”
一干码头工人里,好几个连连颔首,竖起大拇指。
“张麻子说的那特制药膏,咱之前搬货不小心给扭到了肩颈,也是从落霞姑娘那儿要来了好几张,烤过火后直接贴在患处,连贴四、五日,那药效可神啦!”
“谁人不知落霞姑娘年纪轻轻,本领却不容小觑啊!哈哈哈~~咱那日才听见东街‘杏林春医馆’里的大夫在抱怨,说是落霞姑娘这么四处替人义诊,都快把‘杏林春’的生意给搞垮啦!”
“什么话啊!这大夫也太不道德,开医馆当是作生意啊?所谓真金不怕火炼,他要真是妙手回春、有医德、不胡乱开价,医馆就能开得长长久久!落霞姑娘,咱说这话没错吧?”
殷落霞的注意力不太集中,胡乱应了声,面对这“人多嘴杂”的情状,她总是不知该如何让话题继续。
那些工人倒也没真要她表示意见,已径自又说了起来——
“咱说现下这世道,好人少之又少,能教碰上,算是祖宗积德、烧了几辈子高香啦!”
“老兄,这论调也太悲了吧?咱瞧,武汉好人不少呀,年爷不就是个大大好人吗?”
那工人哈哈大笑。“所以说,咱们几个都是祖上有德,才能在年家行会底下做事。年爷是天大的好人,娶的媳妇儿是天大的好人,连结拜的义妹也是天大的好人,一屋子全是好人!哈哈哈~~咱们这福分也跟天一样大啦!”
“说得好!”
“来来来,这没酒,咱拿面汤敬你老兄!”
“哈哈哈~~痛快干了吧!”说着,两名汉子各举着大碗碰了碰,也不怕烫,仰头咕噜咕噜地灌起面汤来。
这一方,被称赞是“天大的好人”的殷落霞仍动也没动地杵着,清素面容静谧谧的,没什么表情。
她不是好人,她心胸狭窄、见不得人家好,怎是好人?
她若是好人,三年前就不会这么刁难人家,明晓得他喜爱那可人意儿的好姑娘,他要替人求药,她给,却固执地要他付出代价。
她想看他挣扎、看他后悔、看他的无可奈何。
呵……她的恶意,他瞧出来了吗?
这样的她,怎地被称作好人了呢?
荒谬得教她想笑啊……
怔怔思索,如何也想不通透,殷落霞轻眨眼睫瞧向江面,迷蒙江色与锦红霞天相映,美亦孤寂。
随即,她又调回头,对着那群汉子淡然启唇。“请问,这儿有篷船出租吗?”